四时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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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神颜魔面

听不到身侧女子的回应,却感受到掌心中奇异的变化……笙心中一动,蓦然回首,与那张深埋心底的、不苟言笑的面庞正正对上。

她淡淡地道:“公子,请。”

笙放声朗笑:还真有她的,那声音,那语调真是像极了她。

“来!”

腕间金铃一摇,一张前几日构思好的长角獠牙的青白魔面凝聚在了手中,然后覆上面庞,掩住男子俊美非凡的容颜。藕色的长衫也瞬间化作了黑色的长袍——袖子衣摆仿佛被粗犷地撕开,试图模仿魔的狂放张扬。

她身形改变,身着的月白衣袍倒未变——刚好符合舞雩第二式的主题。

舞雩为笙应第一任神首曦之邀为第二届百川汇所创,共八式。他追忆混沌初开一片虚无到天地间万物日渐繁盛,饮着康新研究酿造出的清酒,和着明澈的月光与和煦的晚风,摇着腕间的金铃,一夜间便在似醒非醒似醉非醉的状态下作出了一支新舞。

醒来后将它拆作八式,并进一步整理完善,分别对应神诞、神临、神游、神思、神创、神护、神汇、神乐八个主题。

二神目光相接,彼此眼中都有笑意,默契十足地开始了各自独立又互相对应的舞。

神临,她先是俯身于地,然后月白长袖伴着金铃声缓缓向上舒展,如新草迎春雨,似初荷拥晨露。长袍掩映下的身姿曼妙而庄严,皓腕翻转间月白广袖如鹤翔似鹭立。她碎步前进若雏鹿悠游于秀林,她仰首挥袖宛如惊鸿掠过山涧滑过苍穹,她背对群魔静立的一瞬如盘虬卧龙迎风吹雪的古梅树。

明明是高贵端庄不可亵渎的身姿,眉眼却又对世间万物温柔多情如斯。

成魔,他面具凄厉,黑袍张扬,步伐凌乱,双臂伸向天空又决绝地向后仰倒。他是被遗忘抛弃在战场上的忠心战士,他是傀儡师手中被创造者赋予了生命又被肆意摆布的偶具,他是愈发难掩嗜血夺权的欲望的野心家……

痛苦、挣扎、无法回首……堕入深渊!

云泥之别的他们相遇了。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再严格按照舞雩第二式来跳,而是结合了第三式与第六式的动作,灵活组合以配合那“魔”的步伐。

那破碎的黑袍在他狂野的舞姿下飞扬翻卷。长角魔面气势汹汹,遒劲有力的动作却在细节处展现出了十足的傲慢猖狂,仿佛身后群魔都遵他之令,奉他为主。接下来他愈发逼近那凛然高贵、如光似雪的神明,舞姿一改昔日流畅飘逸的风格,而是用刻意的卡顿与滞缓来演绎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张扬与疯狂。

她优雅地一个转身折腰,又细步旋转着后退,静若轻云之蔽月,动若流风之回雪。正欲跟着他新舞的下一步随机应变,却忽然听得那男子如泉鸣似松吟般悠然清朗的声音道:

“小昀子,来,杀了我。”

她的唇动了动,千言万语藏在眼中,却最终只是声音低落地问道:“时间到了吗?”

“嗯。”他两臂张开,心口命穴尽数暴露,闭上一双风流凤眼,语气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多情:“来吧,小昀子。能有你陪着再跳一段,我已经知足了。”

昀仿照齐的伪装褪去,却不应他。

本想闭上眼看起来从容赴死的他无奈地又睁开眼,走到她的跟前揉了揉她的发顶,循循善诱:“我的小昀子该不会舍得看我被旁边这些丑乎乎的魔一口口吃掉吧?”

“也许还有办法……”昀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笙叹了口气,一手按在自己的面具上,低声道:“我难道就不想活吗?可惜天道无情,这是改变不了的。乖,送我一程就好。很快就结束啦。”

昀不应,但是却猛然抬起右手,召出了一面两侧系有月白色长绦带的小镜子,又化右掌为剑指,只见一支洒着细碎如星光芒的细笔从里面飞出又被她握住。

神笔生辉。

“小昀子果然还是疼我的。”笙开口调笑,一句话后却忽然顿住。

听到那一向重视自己绝代容颜与曼妙嗓音的男子此时苍老中透着沙哑的声音,昀不再犹豫,挥袖提笔,在他的心口逆时针画了一个圆。

是环,是空,是轮回,是命运与天理。

昀用袖子狠狠地擦过自己的双眼与脸颊——她太软弱了,怎么又哭了?然后带着泪痕努力对他一笑道:“你与她也许还会再见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们再见,但她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这些,他应该是会开心的吧?

笙身形一顿,似想回答却又无法回答,然后在一个光影刹那间,与他别在她发侧的那朵藕粉色山茶花一同化作齑粉,随风散于天地。

只剩那张面具悠悠落下,被双眼发红的昀接住。

然后她的神识中响起了他清朗动人的嗓音:

“这张面具是我用净化之力凝结出来的,可保护佩戴者不受魔气等浊气侵扰,只庇佑你一个的话应该能撑比较久的时间,也许够你度过这段混乱。谢谢你,小昀子。我很开心。”

大约除了齐,世上再无任何生灵能够知道与理解,他暗藏在心里一点小心思:他其实并不是畏惧被群魔撕咬,而是不想让任何生灵,包括自己,看到那天之骄子衰老沧桑的模样。

他觉得那样太不美了,他必须要在此之前终结。让自己的时光,别人记忆中的自己,永远停留在他最美的那一刻。

齐为了追求极致的神兵利刃不惜剜出自己的心铸剑并最终导致了早夭。而他对于美的极致追求又何尝不是他成为最早羽化的那批神明的原因呢?

昀颤抖着手将面具覆到了自己满脸的泪痕上,望向群魔。

那些蠢蠢欲动了很久的魔本来正欲一拥而上,但是在看到她戴上面具后又如方才般畏缩起来,徘徊着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

昀不打算给这些魔进一步思考的机会。

她左手按上面具,右臂一展又收回,右手两指并拢如剑立于胸前,神镜怜光随着她的动作一个翻转,然后瞬间扩大变的与她等高,平放于被魔气持续侵袭而皲裂的地面上:

昀一步步踏入镜中,在完全进入后转身抬头,从镜中冷冷地望着那些围城的魔——多是浊气直接凝成的低等魔,并未见到什么称得上首领的人物。

那无数的魔感受到压迫感不适感消失,瞬间向那充溢着大量上古灵气的神镜贪婪地袭来。

昀轻启薄唇,道出了宛如宣判的两个字:

“镜·映。”

那些快扑到镜上的魔忽然发现从镜中蹿出了众多的魔——容貌,大小,数量,与它们分毫不差。

它们去势难止,于是双方撞了个满怀。它们对着这群与它们一模一样的生物怒不可遏,撕咬起来,镜中来客也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昀并未停手,握住神笔生辉,便在镜面上迅速勾勒作画起来——饕餮,穷奇,梼杌……尽是上古凶兽!

她为它们最后点上眼睛,喝到:“笔·生!”

于是几个早已灭绝的上古的庞然大物从镜面一跃而出,一声怒吼加入了群魔的混战中。

身形庞大的它们从被造出的那一刻便杀意毕露,它们怒吼着撕咬,冲赶,踩踏……那些被自己拖住的低等魔如何是这些威风赫赫的凶兽的对手?

很快,枫华城外便清净多了。剩下几只魔仓皇中逃散,那些凶兽试图去追,但未跑几步便轰然倒下,如笙一般化作齑粉光尘。

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生命。昀把自己造物的天赋换作了可以直接使用力量的能力,这些凶兽是她用拟生咒创造出来的。

用神笔生辉为它们赋予自己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形体,用拟生咒给予它们暂时的、可以按本能活动的能力——比如杀戮。

昀带着鬼面踏出神镜,站住一片被魔气侵染的空旷荒凉之中。怜光重新缩为一面小镜飞回她的手中。

结束了。

她望向城墙上那抹朱红身影,城的防御大阵被打开了。她捻起御风诀飞了上去。

比那些目瞪口呆的下属更震惊的其实是缙,但他对此毫无异议——她变了,这是她的选择。

“恭迎主上。”他躬身道。身后的属下们与护卫们虽然还不是很懂发生了什么,但都随着他的动作拜倒在地。

昀摇了摇头,一边将那长角青白的魔面转到了耳边,露出素净的脸庞,一边道:“缙,你太客气了。”

在上空盘旋了半天的岚扇着翅膀落在城墙上,看了看昀又看了看缙,只觉得他俩一个比一个不对劲。

在这四时源的半个月,下界的十五年里,他们好像都背着它偷偷改变了。

昀的一大变化很直观——她竟能直接使用术法了。但是她的眼睛里还多了些岚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是昔日的影子,却又不完全相同。

缙的变化他说不清,也许是那一躬身太过标准,感觉与往日比……多了些距离。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昂,你俩,都没事吧……?”岚试探着开口,打破沉默。

“劳岚前辈关心了,晚辈无事”,缙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无事,不过有件事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再有操纵气运的能力了。”至少说出来了一部分,她的内心又轻松了一些。

闻言,那些属下们面面相觑,缙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岚却几乎蹦了起来:

“咋回事咋回事?谁干的?!”

“我自己。”

情绪激烈的岚忽然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保持着抖翅膀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愣住。

缙则对她作了一揖:“恭喜主上。”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