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视域下中国传统民居空间认同研究:以浙江温州楠溪江古村落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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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田野调查地概况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以消费主义为标志的后现代文化思潮对中国当代社会的全方位侵染已是在所难免。作为唯一的时代神话的强势逻辑,消费不仅用性、梦想和暴力等满足人们的欲望,还用世俗化的方式溶解传统文化和艺术,并将它们纳入市场范畴;市场成为传统文化和艺术最有力的解构力量,它以世俗化的方式拆散了历史曾赋予艺术品的原有意义和价值。“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4.以资我们娱乐的方式和对象也多面开花,呈现出欣欣向荣、百花齐放的盛世景象。在“宁可废于都,不愿归于田”的城市化潮流中,古村落这一凝固的民间音乐也陷入了生存困境。

楠溪江在浙江省东南部,是瓯江下游北侧的最后一条支流。它的干流,由北而南,曲曲折折流经145公里,从今温州市北岸注入瓯江。楠溪江东西两侧支流发达,干流和支流一起,像一棵平躺着的大树,流域面积达2472平方公里。这是一个封闭的流域,是独立的经济区,范围大致就是现在的整个永嘉县。虽然历史上县治屡经搬迁,辖境也多次调整,但楠溪江流域自唐代以来,始终是一个政区,所以它又形成了一个文化区、一个方言区。楠溪江古村落就躺在这个既传统又现代并略显斑驳陆离的江畔。

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楠溪江两岸是我国古村落分布最为集中的地区之一,200多座大小不一的古村落筑就了自然与人文相结合的风景线。这些古村落大都是历代文人雅士为避战乱所建,呈现出独特鲜明的耕读文化特色。虽历经时代风雨的剥蚀,古村落依然抗拒着钢筋水泥的喧嚣和蚕食,愈来愈成为中国传统村落文化的一个缩影。

本书田野调查地即是该流域的苍坡村和芙蓉村这两个颇具代表性的古村落。苍坡村始建于唐五代十国的后周时期(955年),现为温州市永嘉县岩头镇管辖,位于岩头镇以北永仙公路西侧。全村东西长340米,南北宽300米,面积约为9.44公顷,总人口2500人左右。该村曾以其独具特色的“文房四宝”布局和保留完好的宋代风貌古建筑而闻名于世,1991年被列为浙江省历史文化保护区,是楠溪江流域古村落中最具代表性的村落之一。

苍坡村系李姓族居地,始迁祖为李氏远祖岑公。五代末期,战乱频发,李氏祖先为避闽国王羲之乱,由福建长溪(今霞浦县)赤岸迁至楠溪江灵山埭周家教书,后东迁1公里左右建宅而居。因岑公号苍墩,遂称“苍墩村”,后避讳宋光宗赵墩改名为“苍坡村”。传至五世时,李氏人丁兴旺,阖族分为东宅、西宅和麻溪园三个地段,各设祠堂,并在村口设李氏大宗祠。及至九世,族业兴旺,九世祖请国师李时日为祖地规划,便有了我们见到的依“五行风水”而建、以“文房四宝”布局的村落之雏形。苍坡村的“文房四宝”布局系指:全村以鹅卵石垒砌的一人多高的寨墙为边界,权作一张纸,青石铺就的东西向长街“笔街”,仿佛一支笔锋直指村西笔架山的毛笔,而位于村内大门两侧的水池就成了一双砚台,“砚”边五米长的条石则是墨。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也就是苍坡村作为景点刚刚开始供游客观赏之时,这种“宋庄”风貌都还被比较完好地保存着。但是,近年来,随着村民经济条件的大幅改善,加上地方政府保护工作有所失误,古老的苍坡村在“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城镇化冲动中被不断“拆旧建新”,古村落的原有风貌被摧毁得日益严重。

1000多年前,李氏始祖为避战祸迁居到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苍坡村,看中的是它在山环水绕中所拥有的静谧祥和,乃“耕读传家”理想所在。然而,当整个中国社会步入现代化的快速轨道之后,曾经引以为傲的小农经济渐趋衰落,传统社会生活形态逐渐被以技术为代表的现代化生活所瓦解,躲在偏僻一隅的苍坡村也难免被现代化生活侵染和渗透。由于苍坡村所处的楠溪江流域属于旅游开发地区,当地政府为了避免环境污染,既不允许当地村民小打小闹开工设厂,也对外来企业进驻该流域设置了各种准入条件。而自1992年就已经开始的旅游业,也并未真正为当地村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收入。苍坡村作为旅游景点,入村参观收费标准为10元/人,由当地旅游管理部门收取。据村民李XC说,前些年门票收取15元/人,村里会有人进行民俗表演,所以每位游客的门票里有5元归村里收入,不过几年前这种做法就停止了。前些年,游客还有很多,最近几年由于村落的古风古貌被严重破坏,来苍坡村参观的游客越来越少,即使是周末或其他节假日,也看不到太多游客的身影。村民们千百年来赖以谋生的种田收入,也因人口越来越多、土地越分越少而变得难以养家糊口。按照村民李LX的说法,现在村里人均只有不到二分地(130平方米左右),仅靠种田连糊口都不能做到,所以现在有门路的人一般都不自己种地,要么干脆抛荒,要么无偿借给别人种。少数待在村子里种地的村民多属老弱病残,种地所得仅仅够少数人的生活;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选择了去外面打工或者做生意,一年之中只有春节是在村里度过的。

本书的另一个田野调查地是芙蓉村。在楠溪江古村落群中,只有芙蓉村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其余的都是省级或县级的文物保护单位。笔者之所以选择芙蓉村作为另一个重点考察对象,一是因为它的外观较完整,民众的生活所保有的传统文化气息更浓,二是因为它的保护级别最高,地方政府和游客关注的程度也更高。

芙蓉村亦隶属于温州市永嘉县岩头镇管辖,位于楠溪江中游西岸,北距岩头村约1公里,为单一陈姓村落。其附近有枫林、岩头、苍坡等古村落,与之形成了楠溪江中游古村落群。明弘治十年(1497年)《陈氏宗谱》记载:“唐末,为避乱世,有陈氏夫妇,从永嘉县城北徙,沿楠溪江就深山坳里,至芙蓉峰旁,只见此地前横腰带水,后枕纱帽岩,三龙抢珠,四水归塘,于是筑屋定居。”至南宋末年,元兵南下,进士、秘书省校勘兼国史院编修陈虞之率族众拒敌勤王,因困崖三载,终因弹尽粮绝,自刎殉国。村子被元兵烧成废墟,元末明初重建。陈氏世祖吸取教训,把原分散的田园小村聚集为一寨,并在寨外围修一至二道石砌寨墙,墙上开铳眼,四向设置七个造型各异的寨门。为彰显其历史上曾出现过18人同朝为官的辉煌业绩,芙蓉村的建造者特地在村中纵五横四的街路网内外巧妙地规划布置了“七星八斗”。

不过,关于芙蓉村历史还有一个版本。据说宋太平兴国年间(976年—983年),陈姓始祖陈拱从瑞安长桥迁此定居,并逐步形成血缘村落,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因村西南有三崖摩天,赤白相映,宛若芙蓉,遂以“芙蓉”为村名。芙蓉村包括两个行政村,其中古村落占地215亩,人口为2700多,现有443户人家。芙蓉村保存明清古民居30余处,明代大宅遗址5处,大小宗祠共18座。现在的芙蓉古村,仍然保存着600多年前的聚落规划面貌。全村略呈正方形,坐西朝东。村落四周用卵石砌成的寨墙,长2000余米,高2米,整个村落犹如一座小城堡。东面寨墙正中建八字形重檐门楼,是芙蓉村的正门。两边稍远处开两小门,寨门内建谯楼,可观望四面八方。其余三面开五小门。南门型制为楠溪江常见的石券门,门边寨墙以原石砌筑,粗犷厚重。村内引溪水沿寨墙、道路、民宅布置众多的水渠,迂回于宅边道旁,供村民洗涤、防火之用。在村内道路交汇点有高0.2米,面积2~3平方米的方形平台,称为“星”,村内水渠交汇点有方形水池,称作“斗”,合在一起为“七星八斗”。村落中心最大的水池芙蓉池东西长43米,南北宽13米,俗称大斗。芙蓉池兼具储水、防旱、防火、洗涤等功能。池中央偏东建芙蓉亭,是一座两层楼阁式歇山顶的方亭,池子的南、北两岸都有石板桥通达亭子。村内有九条街巷,五纵四横。主街为如意街,长195米,宽2米,东西走向,中心铺砖,两边嵌石条,道路、水渠都结合散布的“星”“斗”而形成系统。

2005年,笔者第一次接触楠溪江古村落的时候,便被它的淳朴和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所吸引。随处可见的古巷、石井、老宅、宗祠、庙宇,处处散发着楠溪江古村落的独特风韵,仿佛一位落寞但风韵犹存的中年贵妇闲看日升日落。古代的碑刻、旗杆石、皇帝御赐的匾额,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古村落并非浪得虚名。与传统记忆遥相呼应的是许多建筑的墙壁上还留有的“文革”时代的痕迹——毛主席语录。古村落传统民居间夹杂着当代民间最常见的钢筋水泥建筑。

楠溪江两岸的古村落以其优美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被开辟成楠溪江系列旅游风景区,每年吸引大批游客前往。随着对景区开发力度的不断加大和“非遗”保护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尽管这里环境相对偏僻,古村落也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芙蓉村、岩头村和苍坡村是楠溪江中游古村落开发中的三个主要古村落,另外还有渠口、坦下、豫章、蓬溪等十几个古村落。那些已经被开发为旅游景点的古村落并未因此而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古村落里依然坚守着传统的生活方式,相对于外面的世界,这里生活节奏较慢,时常有老人聚坐在古亭或祠堂里聊天、打牌,妇女们则在还算干净的溪水里浣衣,黄狗以打盹的形式享受着阳光。古村落所属的小镇上因为游客的光临而新开了几家旅店和餐馆。居住在古村落中的民众仍然保持着传统的生活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按照传统习俗所规定的时间去祠堂祭祀,排队到庙里上香,驱车或步行至山上扫墓祭祖。这些古村落为我们展演着一幅幅生动鲜活的民俗生活画卷。

从2006年开始,笔者先后数次到古村落进行田野调查,访谈民众,参与古村落的祖祭、庙祭及丧葬等仪式活动。最初田野调查主要集中在古村落的民俗生活层面,笔者被古村落淳朴的生活深深地触动,深切感受到撰写村落民俗志的意义之重大。随着经济文化的全球化,许多年轻人对古村落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理念感到越来越陌生,许多传统习俗也有逐渐被遗忘的态势。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农村的城镇化进程加速,古村落的传统生活空间将被挤压得更加逼仄。如果没有得到妥善的保护,古村落及其所承载的传统文化势必成为纸上风景。多次田野调查之后,笔者发现当下的古村落生存境遇堪忧,其原因除了前文述及的外,还有古村落保护者自身的问题。应该说在“非遗”保护之重要性渐渐成为国人共识的今天,古村落保护可谓遇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我们的保护理念正确,措施和技术到位,古村落这道传统村落文化风景线将永远守护着我们的精神家园。

古村落在,我们传统的民居空间就在。作为民众生活文化和历史情感积淀的器物性存在将一直见证我们的历史存续。保护中国传统经典的古村落刻不容缓。众所周知,古村落不等于古建筑,“村落是人群居住的空间,是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统一体,不能将村落的物质文化形态与非物质文化形态割裂开来,这是基本的常识”王恬.古村落的沉思:中国古村落保护(西塘)国际高峰论坛论文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68.。古村落保护的应该是一种传统、和谐的升级版的人居空间,而不仅仅是原封不动的昔日生活方式或理念;村落民居古建筑空间本身诚然重要,但其所沉淀的历史文化认同能否承担继往开来的重任,也是本书关注的重要方面。说到底,人居空间落实到村落民众个体的日常生活世界,还是民居空间认同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