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古村落的溃败或衰落,实际上与中国社会的转型有关,在农耕社会徘徊得太久,一旦投身到工业化社会的怀抱,行动迅捷,心里纠结。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下,中国人的乡愁显得尤其浓郁些。能唤起我们乡愁的,除了被时光浸泡过的故事,还有建构村落的民居空间——焊接每个人的私密生活空间,因我们生活过而值得回味、怀念。乡愁是面向过去的,链接着我们的悲欢离合。中国人远离故乡,远离乡村,乡愁就开始发芽,开始疯长。这样的乡愁于人类本身到底有何意义或价值?我们在此不禁要追问的是:历史上其他时段有没有类似这样的衰败或乡愁?或者说,这样的衰败或乡愁只是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所特有的现象?一般人对身边世界的感觉会显得迟钝些,不像作家或艺术家那么敏感。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出道至今,一以贯之地描叙中国乡村,独特而史诗般地呈现了它们变迁的历程。他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极花》的后记中写道:“偏远的各方面条件都落后的区域,那些没能力的,也没技术和资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里,他们依赖着土地能解决温饱,却再也无法娶妻生子。我是到过一些这样的村子,村子里几乎都是光棍,有一个跛子,他是给村里架电线时从崖上掉下来跌断了腿,他说:我家在我手里要绝种了,我们村在我们这一辈就消亡了。我无言以对。……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
至于乡愁,我们可能有愁却无乡,或有乡却无愁。法学博士西原秋对贵州毕节故乡的调查有着不一样的沉重:“生活永远在别处。你并不是真心热爱农村,你只是想逃避。农村以前不是田园生活,现在更不是,只有一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大都市待得太久,谁都会想念农村的山山水水。去年春节我带儿子回老家,趁他在土里打滚,我也偷偷跪在世代刨食的土地上,膝下是不会自然降解的塑料口袋。真的,农村并非想象中那么富有诗情画意。我们与其说是怀念农村,还不如说是怀念过去,你并非钟爱农村,你只想逃避现实。城市在发展,很多商业模式也随着人口流动被移植回到农村,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速度顶点在哪儿,商业模式界限在何处。细细琢磨,触目惊心。……在我的心里,故乡是遥远的幸福,是淡淡的牵挂。乡愁是诗歌般的惆怅,是梦幻般的篇章。然而,对很多人来说,故乡已死,乡愁只有愁没有乡。”笔者在此还要补充的是,乡愁实际上因人因地域而不同,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乡愁。在现实世界中,乡愁受限于各人的经验。大传统中的建筑师所体会的乡愁是否为民众所全面接受,是需要我们警惕乃至怀疑的。
中国的农村会终结吗?这里用“乡村”或许更符合当下情境和中国民众的心境。所终结的是什么?法国的现代化和城市化无疑比中国来得早,可能其节奏要比中国从容些。法国著名社会学家H.孟德拉斯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出版了《农民的终结》,该书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学术敏感度而受到人们关注,并被多次再版。著名学者李培林在2005年把该书译介到中国。职业化的农民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会逐渐减少甚至终结,但这并不意味着与农民相关的文化或生活方式也就此终结。孟德拉斯认为:“在缓慢变化的社会,人们更为关切的是维护传统,而不是弹性和适应,当这种社会和处在这种社会中的人们必须跟上迅速变化的工业社会的节奏时,他们就茫然不知所措了。一切机构、一切社会机制和心理机制都必须要改变,人格结构必须要重组。但是,这些变革总是非常缓慢地实现的,在今天的法国,两种社会并行,农民必须在若干年的时间中从一种社会过渡到另一种社会。那些由传统世界所塑造出来的人就会完全晕头转向,他们在父辈开辟的道路之外,看到的只是危险和变化不定;对他们来说,离开常规,就等于在冒险,就感到自己是赤手空拳的。”毋庸置疑,这样的洞察给当代中国的城市化和新农村建设提供了有力的参照。发达国家对上百年所经历的缓慢变迁尚且有晕头转向的不适感,那我们在近40年的快速发展中所产生的不适感肯定更为剧烈。中国乡村所终结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吗?逆城市化在当代中国还未成为一种时髦或潮流,一切生活向城市看齐的情结依然根深蒂固。中国的民居空间被无序城市化折磨得不成样子,高烧不退的房地产业是其主要推手;对中国大地上居住景观之重构,房地产业可谓厥功至伟。当然我们应从多个方面看待这一现象,这也是居住景观社会学的重要研究课题。
人类在季节转换时需要一段时间来调适,以让身体适应自然界自身的调适,上升到文化上的调适,也需要举办各种纷繁复杂的节日或仪式以使其适应文化。按法国著名民俗学家、人类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的说法就是,过渡礼仪对于人类社会非常重要,否则会引起社会文化的脱序或失调。“其中每一事件都伴有仪式,其根本目标相同:使个体能够从一确定的境地过渡到另一同样确定的境地。由于目标相同,其方法遵循即使不完全相同但也相似之进程,且因所涉个体必然在经过若干阶段、跨越若干界限时已经过相同或相似仪式之改造。”中国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进程中,原本适应农耕社会的一整套文化系统必然会遭遇生存之痛;中国传统村落与传统民居空间亦然。其间,由于城市的快速扩展,城市郊区的农村首先沦陷为孤岛,即城中村。于是,就像李培林在《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一书中所观察到的那样,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变成无农的村落。当然,李培林所研究的羊城村系城中村,跟中国传统乡村不尽相同,其对研究后者的参照意义也有一定局限性。但是,二者对居住空间的认同和传承是相通的。我们在此想引出的问题是,中国传统村落衰落溃败也好,农村终结亦罢,在这样的转型或转换过程中,我们的社会是否需要举行相关仪式,以使其过渡顺利进行。诚然,这样的过渡不是对过去的全然背叛,而是对传统进行创新性地继承发展。
社会本身需要仪式的润饰或调剂。说到底,仪式是人类创造的产物,人类通过仪式的展演而适应社会的结构;社会结构是历史情境中的结构。正像美国著名的批判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所赞同的,“社会科学探讨的是个人生活历程、历史和它们在社会结构中交织的问题”。中国传统民居空间认同的研究,实则牵涉个人生活历程、大的历史情境及二者在社会结构中的交织。居住空间认同何以在当下中国成为问题?本研究为何要把该问题置于城市化和新农村建设这一双重视域下进行?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焦虑或认同单一化需要相关仪式的调适。因村落的溃败或衰落,带来火热的村落或乡村景观旅游经济;因工业化和现代科技的突飞猛进,民众对本真食品或手工艺制品的热爱,竟成为微信争相晾晒的对象,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学者或学术研讨会都不自觉地散发着思古之幽情。不过,这些社会景观在笔者看来,确也呈现出社会创造力疲软的症候。
歌颂田园生活的诗人都不是真正的田夫牧人,他们的田园牧歌亦罕见田夫牧人去诵读欣赏。像陶渊明、谢灵运都不是真正的田夫,而且他们的诗,真正的田夫牧人是欣赏不来的。宋代诗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极为人称赏,但他是拜过相的大官。大官到乡间休憩一下,“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心境如此闲适,乃能欣赏“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的逸趣。“茅屋不是很舒适的,在‘八月秋高风怒号’时尤其住不得,一般的田夫一定会喜欢住砖石建造的‘广厦’,但是我们的诗人画家却总爱写竹篱茅舍,不写广厦,因为大家都只觉其雅,不知其苦。”同样,呼吁保护古村落的学者或文人也不是真正的田夫村民,古村落的真正主人大都迫切期望离开这里,到城市去享受现代化的便利和物质生活。中国有价值且值得保护的古村落大都地处偏僻,交通也不便,而一般的村落早就被城市化和新农村建设改造成不古不今、不中不外的杂交文化景观。
当浸透着中国人田园诗意的古村落被现代化巨轮裹挟着,一幅幅曾经“小桥流水人家”的美丽村落渐成纸上云烟。因为城市化,古村落存在的价值获得凸显。物以稀为贵,当传统村落成为中国大地景观主导时,城市成为点缀乡村的重要景观,民众向往城市生活自不待言。从这个方面看,那些退居山林过耕读传家生活的人,实际上是身在乡村心存魏阙。而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大背景下,中国传统古村落注定要成为城市钢筋水泥建筑景观的点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所推行的城乡二元体制,客观地说,符合当时的国情。但时过境迁,城乡应该是相互促进的;遗憾的是城乡二元体制至今亦未得到彻底破除,居住在乡村还是城市在当代中国依然是社会身份的象征。因此,古村落保护绝不仅仅关涉中国人的诗意乡愁情结。另外,单从关注保护中国乡愁者的年龄层次看,对古村落认同者的研究就很有趣,也很有意义。
古村落存在的价值既来自其本体性存在,也来自众多文人学者的建构。对中国古村落衰败的焦虑主要来自文人学者,因为这些群体是敏感的,能切实体验到这些古村落之于我们现在和未来的意义。不过,这样的焦虑若得不到普通民众,尤其是古村落的居住者的真正认可或认同,也就是说,各种关心或利益诉求不在同一频道,我们的古村落保护就可能面临更多的挑战,我们的“乡愁”就可能只剩下“愁”。近些年来,学术界许多来自不同学科的专家学者都向古村落投去关注的目光,快速现代化在不断吞噬着当下传统文化存续的空间的同时,也加剧了相关学者近乎本能的对传统文化衰落的焦虑,他们呼吁保护古村落的声音越来越响,与古村落相关的研究也越来越丰富。这些研究肯定了古村落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认为古村落作为“活化石”不仅向当代人展示了其精致迷人的民间建筑智慧,还鲜活地呈现了传统社会结构和农耕文化的遗存,对中国人的认知传统和认同文化极为重要。保护古村落其实是在保护我们每个人的童年记忆,这种记忆又牵涉到一个群体或民族的集体记忆。在笔者看来,美国学者威托德·黎辛斯基的观点很有警醒意义:“只有富人或非常穷的人才能生活在过去;而有权选择生活在过去的,唯富人而已。”古村落或传统民居空间保护得再成功,我们终究不能再回到传统生活的场域,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
行文至此,与古村落唇齿相依的传统民居空间,其命运又当如何?中国人的乡愁仅仅与古村落相关吗?落实到民众的日常生活层面,居住空间跟民众的关系则更为密切。在城市化和新农村建设的背景下,传统民居空间能否延续下来?若延续下来了,它为什么能延续下来?古村落若持续衰落下去,中国传统民居空间还有望被传承下去吗?若没有了传统民居空间的认同,保护古村落的内在动力将丧失。这些都是本课题要研究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