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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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坐驰可以役万景”

——刘禹锡的构思论

刘禹锡诗论中最富于启发意义的是有关艺术构思的论述。刘禹锡特别重视想象在艺术构思中的作用。他认为:“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董氏武陵集纪》。所谓“坐驰可以役万景”,意即通过驰骋想象,可以将自然界的各种景物牢笼在出神入化的笔底,使之互相生发,有机地服务于诗的主旨。这已接触到形象思维的问题。形象思维是形象与思维的统一。在形象思维的过程中,诗人必须鼓起想象的翅膀,才能在艺术的太空中自由翱翔。但这种带有理性的想象活动始终不能脱离形象本身。形象是想象存在的形态和展开的土壤。唯其如此,形象思维的过程,亦即诗人运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力,进行艺术概括,塑造出生动可感的形象系列的过程。刘禹锡在主观上自然还不可能有明确的形象思维的概念,但他所提出的“坐驰可以役万景”这一见解,与我们今天对形象思维的认识却不谋而合。如果说“坐驰”是指想象的话,那么“万景”则分明是指形象。一个“役”字,极精当地点明了它们之间牢笼与被牢笼的关系。虽然它并非一无依傍——晋代的陆机早已在《文赋》中主张“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 神思》中也提出应“神与物游”,“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这对刘禹锡当不无启发。但刘禹锡却第一次将想象与形象扭结起来,以更为精粹的语言,暗示出它们是艺术构思赖以进行的不可或缺的二元。正是基于“坐驰可以役万景”这一认识,刘禹锡主张“发孤照于寸眸,骛遐情乎太空”《望赋》。。即不仅要以“我”之主观观照和模范“物”之客观,而且应以一己之“寸眸”为出发点,在想象力(“遐情”)的推动下,去遨游无垠的太空,撷取丰富的意象材料。这是很有见地的。为了度人以金针,刘禹锡还“现身做法”,自谓进行艺术构思时,每每“运神思于洪炉”《贺门下裴相公启》。,“纡神虑于多方”《谢裴相公启》。,“坐驰精爽”《谢窦相公启》。,“精诚坐驰”《汝州上后谢宰相状》。。刘禹锡认为想象力不应受到任何约束和羁禁,想象力越丰富,便越能捕捉到生动的形象,熔铸出清新的意境。所以他力倡“思出常格”《洗心亭记》。,打破各种无形的或有形的框框,既做到“孤城寄远目,一泻无穷已”《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即刘勰说的“视通万里”;又做到“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学阮公体三首》其一。,即刘勰说的“思接千载”。

当然,诗人在以“想象”牢笼“形象”时,不能不接受其主观感情和审美理想的制导。诗人主观上的爱憎和好恶,直接影响着他对感性材料的取舍,并往往使他在构思时心潮起伏,激动无已。对此,刘禹锡诗论亦有所涉及。他说:“寻文寤事,神骛心得,徜徉伊郁,久而不能平。”《与柳子厚书》。“赋彩飞文,耸神荡目”《谢手诏表》。,这虽是自道甘苦之辞,却揭示了艺术构思过程中的一条重要规律:诗人们必然把满腔热情都倾注到自己精心鼓铸的形象中去。随着想象力的腾跃,他们感情的潮水必然会一次次掀起轩然大波,拍击他们的心堤,使他们“耸神荡目”,如痴如狂。如果把想象比作艺术太空中穿云破雾的机翼的话,那么,诗人的感情则是使这一机翼得以扶摇直上的原动力。刘禹锡对此的认识虽然停留在感性阶段,却也深中肯綮,不可忽略。

刘禹锡尝研习佛典,受到佛教思想的濡染,因而他不仅喜欢像皎然、严羽那样以禅喻诗,而且把禅宗的“净心说”也移用到艺术构思中来,奉为圭臬。《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引》云:

梵言沙门,犹华言去欲也。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词。

这里,诗人所强调的是,进行艺术构思前,应摒弃灵台深处的一切杂念,“澄心静虑”,虚“怀”以待。只有这样,纷至沓来的“万景”才能鱼贯而入,经过熔炼、陶冶后,再破臆而出,组合为诗中的光怪陆离的意象。这看似玄妙,其实并无神秘之处。艺术构思需要诗人全神贯注,殚精竭虑,充分发挥方寸之心作为冶炉的作用。歌德曾经说过:“我作为诗人而做的事,只不过是把这样的直观和印象在心里艺术地加以琢磨而使之完成。”《歌德谈话录》第135页。刘禹锡自己也说过:“心源为炉,笔端为炭。”《董氏武陵集纪》。如果内心掺杂了其他欲念,便不能以理性认识来调整、支配、制约、统一艺术构思的各个环节。这样,最终组合成的形象系列便将是零乱的、割裂的、板滞的,而不是和谐的、有机的、生动的。因此,禅宗的“净心说”似乎也有二重性:在现实生活中,当它被统治阶级用来诱使人们修身养性,“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时,是一种唯心主义的思想武器。而在诗歌创作中,当它被诗论家们用来说明构思“三昧”时,则似不无借鉴意义。苏轼《送参寥师》有云: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目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这显然只是刘禹锡“虚而万景入”说的翻版。刘禹锡的论述是颇为严密的:“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这就是说,既要入乎其内,又要泄乎其外。但“入”者与“泄”者绝非等量的。既然是“有所泄”,则已经过诗人的筛选、提炼,剔其芜杂,取其菁华。“有所”二字,隐括了一个复杂的思辨、取舍过程。后来,司空图又把这概括为“万取一收”《二十四诗品》。

刘禹锡把“意”看作艺术构思的中枢神经,强调“意”具有对感性材料的统帅作用,艺术构思必须围绕着“意”来进行。他主张:

锻炼元本,雕砻群形。

纠纷舛错,逐意奔走。《董氏武陵集纪》。

显然,他已意识到通过艺术想象搜罗到的感性材料虽然纠结、重叠在一起,却没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只有靠“意”来梳理它们、胶合它们。因此,他认为,在进行艺术构思前,除了要澄心静虑外,还必须“胸中先立定一篇主意”,以意为纲,因意设境,让所要“锻炼”和“雕砻”的“群形”,“逐意奔走”,随意跌宕。在他看来,意境虽是“意”与“境”的融合,但“意”在“境”先,“境”必须接受“意”的统摄。这与后来杜牧在《答庄充书》中所说的“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兵卫”,黄子肃在《诗法》中所说的“大凡作诗,先须立意,意者一身之主也”,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说的“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意思相仿佛。刘禹锡自己在创作中一贯重视诗的立意,胡震亨《唐音癸签》早已指出:“刘禹锡诗以意为主。”

由以上诸端可以看出,刘禹锡对艺术构思的各个重要环节都有所论述,提出了许多足以启迪和沾溉后人的真知灼见。鉴于此,肯定刘禹锡对艺术构思的认识已达到其所处时代的高度,也许不是溢美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