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程恩富
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具有不断增值自身的本能，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是剩余价值的生产。资本家雇佣工人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利润，而且是无休止地获取利润。资本对剩余价值和利润的疯狂追逐，必然会促使信用制度的产生和虚拟资本的出现。一是激烈的竞争和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大，需要大量的货币资本，借贷资本将资本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投入到流通中获取利润，不同形式的资本（产业资本、商品经营资本、银行资本等）便发生联系。资本要求平等剥削劳动力的权力使剩余价值的转化形式即利润，被不同形式的资本按照各自在总资本中的比例进行分割。二是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和物质财富的增加，包括商业信用、银行信用等形式在内的信用制度最终产生并逐渐普遍化。信用制度的出现，既节约了货币量，加速了流通过程，突破了资本积累的瓶颈，促进了资本的集中，又容易进一步加剧生产过剩和过度投机。三是伴随生产规模的扩大和信用制度的发展，虚拟资本也逐渐产生。虚拟资本一般以有价证券形式呈现出来，它代表一种索取权。伴随信用制度和虚拟资本的便是虚拟经济和食利者阶层的出现，而这又极大地放大了资本的功能。
总之，资本追逐剩余价值和利润的本性，促使了信用制度的普遍化与虚拟资本产生、发展，进而形成了资本的金融化。因此，资本主义经济金融化的根源在于私人资本追逐剩余价值和利润的本性，而金融危机也正是金融资本过度膨胀的结果。
正是由于当代垄断资本主义经济的金融化、虚拟化以及对外转移大量中低端产业，加上现代信息技术被用于对国民经济各部门进行有效管理，当代垄断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主要形态已经不是资本主义早期那种较为单纯的生产过剩型危机，而是与某些领域的生产过剩有关，但首先集中在以银行为核心的金融流通领域内的金融危机或信用危机，经过一段时间后又会进一步大规模传染到实体经济。由于国民经济的过度虚拟化和泡沫化，资产的市场价格经常会严重偏离基础价值，因而发生于当代垄断资本主义时代下的金融危机所造成的损失更大，波及面更广。
当然，从具体实践来看，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也是1980年以来新自由主义在全世界泛滥所导致的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结果。它主要通过四种具体矛盾和中间环节导致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其一，从微观基础分析，私有制及其企业管理模式容易形成高级管理层为取得个人巨额收入极大化而追求利润极大化，日益采用风险较大的金融工具以及“次贷”方式，从而酿成各种危机。其二，从经济结构分析，私有制条件下的市场经济容易造成生产相对过剩，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的比例失衡，从而酿成各种危机。其三，从经济调节分析，私有制垄断集团和金融寡头容易反对国家监管和调控，而资本主义国家又为私有制经济服务，导致市场和国家调节双失灵，从而酿成各种危机。其四，从分配消费分析，私有制条件下的市场经济容易造成社会财富和收入分配的贫富分化，导致生产的无限扩大与群众有支付能力需求相对缩小的矛盾，群众被迫进行维持生计的含“次贷”在内的过度消费信贷，从而酿成各种危机。
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的经济全球化，必然要推行金融自由化的全球化。金融垄断资本是垄断资本的高级形态，它现在已不再满足于通过资本自由流动，以股权和技术垄断等手段层层控制子公司、孙公司，而是要进一步通过国家战略，利用在国际金融市场和国际货币体系中的控制权或主动权，大力推动各国金融自由化，这样就可以在必要时对别国货币政策、汇率政策、中央银行的行动乃至整个金融体系施加影响，进而影响到该国的实体经济。作为世界上经济最为强大的国家，美国不仅要通过金融机制在全球配置资源，还要通过金融霸权在全球争夺资源。在当前世界金融体系下，美国利用已经确立的金融优势，大力推动各国的金融自由化，使许多国家日益与国际金融市场相依存，从而便于对别国的金融运行乃至实体经济运行施加影响，进而获得现实利益或是转嫁危机损失，由此导致金融危机在全球范围内的传递和扩张。
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已经整整10年，充分暴露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诸多矛盾。首先，经济高度金融化是当代垄断资本主义经济的一个显著特征。在经济金融化下，经济增长模式发生了重大变化，资产价格上涨幅度远超实体经济平均利润率，实体企业的生存环境发生极大改变。发达国家出现去工业化和经济活动过度集中于虚拟经济领域等现象。因虚拟资产规模不断增大，而缺少坚强的实体经济支撑的虚拟经济和虚拟资产在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积累大量泡沫，待泡沫破灭后必然危机不断。同时，实体经济萎缩而国家财政来源也必然收缩，导致国家债台高筑。美国从建国到1980年，其国债总量只有近1万亿美元，到1995年就达到5万亿美元，2008年达到10万亿美元，2016年突破20万亿美元，沦为全世界第一大债务国。
从民主政治发展来看，揭开美国民主制度的面纱，我们会发现：所谓自由、民主、人权只是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和人权；以金钱为选票的普选所选举产生的议会，只不过是“富豪的俱乐部”；所谓两党制，不过是资产阶级各个集团为了防止政府仅为某一个垄断资本集团服务而进行的博弈；所谓三权分立，只不过是资产阶级独占统治权下的职权分工，是调整资产阶级内部关系、巩固资产阶级专政、美化资本主义民主、欺骗劳动人民的工具而已。包括美国民主在内的西方民主，虽然在反封建专制和特权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在资产阶级独占统治权后，却越来越演变为资产阶级的特权和民主，实质上是金钱民主、家族民主和寡头民主。
从社会发展情况来看，经济金融化导致资本主义国家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经济泡沫化严重，金权操控经济政治。近年来西方最流行的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教授撰写的《21世纪资本论》，运用不少主要国家的长时期数据，证明美国等西方国家在财富和收入分配领域严重的不公，呈现为“世袭资本主义”。这种私有垄断制度及其派生的财富和收入的贫富阶级对立，以及西方劳资关系经常爆发激烈冲突，属于资本主义政治制度所要维护的经济制度和经济常态。2011年波及80个国家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和2016年法国的“黑夜站立运动”，以及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不断爆发的示威游行和罢工等，均反映了资本主义国家劳资矛盾和贫富对立的激烈程度。简言之，贫富阶级对立是深植于资本主义的基因，是无法根治的顽疾，而且从长远来看明显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那种认为西方发达国家是社会矛盾日渐缓和的成熟和完善型市场经济的观点，以及认为现代西方经济学也是完善和成熟型科学理论的观点，都是没有根据的。
从国际上看，在以美联储为代表的金融寡头的操纵下，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要求发展中国家实行利率、汇率自由化，向西方开放金融系统和资本账户，取消政府对外国资本流动的限制，致使外资大举进入证券和房地产市场，在发展中国家制造房地产泡沫和证券泡沫，以达到其控制发展中国家的目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1997年由泰铢引发的亚洲金融危机、1995年墨西哥金融危机、1998年巴西金融危机和2002年阿根廷经济危机等，无不是新自由主义金融自由化政策操纵的结果。特朗普的上台，并没有改变金融帝国主义的本质。他以别国操纵汇率为借口，力图发动货币战争来维持美元的强势地位，缓解本国的金融困境。这种损人利己的行为，最终只能是两败俱伤，并危及整个世界金融秩序。与此同时全球财富差距也不断拉大。瑞信银行《2014年度全球财富报告》显示：从区域分布看，欧洲、北美和亚太国家（不含中国和印度）分别拥有世界总财富的32.8%，31.7%和20%，拉丁美洲拥有3.8%，而非洲和印度仅拥有2.5%，拥有世界人口总量58%的发展中、最不发达国家和地区仅仅拥有全球财富的16%。
蒯正明所写的《美国金融危机的演进与当代资本主义面临的现实困境》一书，较为系统地对金融危机发生、发展的原因进行了分析，从诸多的经济现象之间，揭示金融经济危机的本质。同时对当代资本主义在经济、政治、社会等方面困境展开分析，具有很强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也有不少的创新点。
第一，历史上不同阶段爆发的经济危机之间必然有某种内在的密切联系，找到这种联系也就找到了解开问题的钥匙。作者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分析方法，尤其是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原理，分析了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的内在联系，从根源上揭示了金融危机发生的原因。在此基础上，对美国金融危机发生的原因进行了分析。
第二，将当代资本主义金融危机持续蔓延的原因概括为三方面：一是金融全球化的推进，使各个国家的联系更加紧密，使资本主义危机呈现出高度的世界联动性；二是“中心—边缘”的世界经济结构，使爆发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金融危机不可避免导致世界性的生产过剩；三是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金融体系，成为美国向其他国家转嫁危机的有力工具。这一分析不仅有利于我们认识金融危机蔓延的原因，同时对于我们认识金融全球化，当前世界政治经济不平衡发展的根源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第三，美国金融危机发生至今已有10年。时至今日，世界经济前景仍然存在着诸多不确定因素。可以说，当前世界经济正处于经济复苏和金融风险并存的状态。那么为什么资本主义经济复苏会面临两难困境？为什么西方主要发达国家实行的宽松的货币政策，难以真正起到使实体经济复苏的作用？作者立足于当前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结构，从深层次上揭示了造成资本主义经济深陷“泥潭”的原因，有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当前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内在矛盾。
第四，美国金融危机及其蔓延不仅折射西方经济结构的内在矛盾，同时也暴露出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一系列的问题。作者认为资本主义民主制度虽然第一次以较完备的制度形态将民主化、法治化纳入人类政治发展的轨道，但这并不能掩盖它的局限性。一是“民主政治”与“经济自由”变得越发不能兼容；二是钱权交易大行其道，民主政治运作走形变样；三是福利资本主义进退维谷，政治妥协难以实现；四是民主输出与民主制度的野蛮化和军事化。作者对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内在局限的分析，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如分析了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不相兼容的现实，这有利于我们从更深层次上看到资本主义制度体系的内在矛盾，以及其民主虚假性的本质和根源。又如，结合近年来尤其是欧美金融危机以来资本主义的现实情况，分析其具体运作中存在问题的具体表现，进一步展现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局限性。再如，分析美国民主输出所引发的后果，进一步说明了资本主义的民主不具有普世性的原因。
第五，对美国金融危机折射的西方社会问题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作者具体分析了西方国家资本主义国家所谓中产阶级的产生发展以及金融资本主义阶段“中产阶级”的经济状况日趋下降的原因。同时对金融危机后西方的社会矛盾进行了梳理。
蒯正明是一位较为勤奋刻苦的学者，也是我的学生。近年来发表过不少高质量的学术文章，理论水平和学术素养也在不断提高之中。固然这本专著的不少内容还有值得深挖、完善的空间，不过作者在上述方面付出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并希望他在以后学术道路中进一步提升自己，取得更大的发展。
是为序。
2018年1月于北京
（注：程恩富系中国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学部主席团成员兼马克思主义研究学部主任，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兼首席教授；世界政治经济学学会会长、中国政治经济学学会会长、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