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都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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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一个远去民族的心声

——路地编《当代满族诗人诗选》序

一个在美丽的神话中诞生的民族,以自己的勇武和智慧创造了神话一般的历史,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幕雄伟而可哀的壮剧和悲剧,又如神话般地衰落了。

他们在神州大地上留下了光荣,也留下了缺憾。这就是满族。

这个民族善于学习,富于创造精神。祖国的文学史册上嵌上了一些不朽的名字:纳兰性德、曹雪芹、文康、西林太清……

经过历史风云带来的漫长的沉寂,时代跨进了新的一页。这个民族的一些后代子孙,以新的姿态和声音,汇入了祖国夺取自身新生和建设美好未来的行列。他们又开始歌唱了。

从4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一些满族诗人带着多姿多彩的各自的芦笛,为祖国、为人民、为生活,为过去、今天和未来,唱出了自己心灵的歌声。这本集子里选出的近30位诗人的一些文字,就是50年来他们心灵之歌的部分记录。

这些名字对我们并不陌生。他们有的已是年近七旬的歌者,有的还是诗坛的初来人。他们不求显赫,平凡而默默地耕耘是这些诗人的精神特征。其中有些人还如同时代其他一些平凡的诗人一样,遭受过非人的苦难,经历了坎坷的生活之路。但是,他们都可以毫不惭然地宣布,他们无愧于自己的信念:“诗是生命的燃烧”,自己的歌声与时代的脉搏是同步的。在黑暗的岁月里,他们为受难的战斗者献上了用歌声雕塑的花朵:“这花/是为着反抗者开/红艳得象你流过的血……”(丁耶《戴花的日子》)他们赞美那忠于祖国母亲的高大的脊梁:“只要车轮向前转动/我们就甘愿把腰弯折!”(许行《脊梁》)在乌云骤散的时刻,柯岩的一首长吟《周总理,你在哪里?》曾拨动了亿万人民的心弦。穿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对祖国和人民的一片赤诚的心,在许多诗篇中跃动着光彩。他们无论走的是什么道路,饮的是哪一条江河里的流水,唱的是怎样不同的声音,他们的歌都是系念着祖国的心,人民的心。“干干净净的走向成熟/我骄傲/我是国徽上的一颗谷粒。”(戈非《我是一》)即使离开了这块土地,到了香港,或到了异邦,他们的诗情仍然为母亲而燃烧。这是80年代一位刚刚离开母亲的这本集子里最年轻诗人的心的律动:“你是唯一属于我的/而我也属于你/无论多么喧闹/无论多么遥远/无论这里的冬天给不给我雪/我会深深地沉浸/深深地埋进/你的爱/你的温暖/你的厚厚的/雪里……”(杨榴红《给母亲》)祖国广袤的大地伸开了它温暖的怀抱,它倾听着容纳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赤热的歌声。

这些诗人带给我们的生活图景与艺术天宇丰富而广阔。对战友牺牲悲哀的默祭和对农民翻身消息的欢快,象征一代人灵魂刻度的年老农民长满茧花的手掌,鄂伦春族出猎男人的豪放与妻子的温柔,一片记载历史硝烟与斑痕的老枫树叶,在炮火烟雾中拯救伤员的护士军帽下闪亮的眼睛,捧献给曾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亡妻散碎的泪花,与天真的孩子追寻七色彩虹故乡的童心与欢乐,那一望无边高擎“北方的骨骼、北方的脊背柱”的北方大森林,把人为的隔膜紧紧缝在一起的“三八线”上的雨丝,执著于自己工作、勇提建议的青年工人,充满红红绿绿和海腥味的“海外小街”……诗人的思维触须伸向祖国和人民生活的各个角落,诗人的眼光也扫描着异国他乡的风物人情,这里没有自作炫怪的私语,没有支离破碎的谜网,没有无病自怜的呻吟。这些歌声如同他们的歌者一样坚硬而扎实,朴素而真诚。

他们也唱爱情,也唱自己,也把诗笔伸向内心世界,或深或浅地进行心灵开掘与人生思考。但这些诗人的心没有关闭于一己的小天地。他们的欢乐与痛苦、沉思与呼喊,都与阔大的世界相通。丁耶的《金砖》,路地的《隔着栏栅》,戈非的《我是一只梅花鹿》、《假如我是一片叶子》,胡昭的《我们多象星星》、中申的《写给我自己》、《雪》等等,都能于朴素的语言中流出智性与情感融成的溪水。它们有一种透明而又有隽味的美。诗最需真诚而最忌虚假。真诚的歌才会在人们的心灵激起永恒的回声。他们就是恪守这样的信念的:“没有诗歌的人生是寂寞的人生,但虚假的诗歌只能给人烦扰。”(胡昭语)

由于历史的种种原因,满族文化风俗多已逐渐融合于汉族文化氛围与语境之中。与其他少数民族不同,这本满族诗人的选集写满族生活的作品是很少的。但是“昨天的太阳没有腐烂”,经过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沉寂,作为一种民族意识,刚刚在一些诗人的笔下崛起。这样,仅有的一些篇章也就更值得人们关注了。他们在回顾与反思中触摸历史的荣耀与耻辱,用刚劲的笔唱出北中国的山恋,唱出民族风情的心恋。朱春雨、庞天舒都以小说形式,试图描出一个古老民族神秘而多彩的画卷;同时,他们觉醒的民族意识也泛溢于自己的诗篇之中。如朱春雨的《写在长白山桦树皮上的随想》,庞天舒的《依木沁》、《男莽式与女莽式》,努力在历史与现实、神话与生活的交响中,勾勒一个古老民族的面影,传达自己面对历史沉思的意绪。佟明光的《致北方大森林》是难得的森林组歌,金鸿为的《我是满族》,从遥远的南国春城向北方的白山黑水寄上自己洗去耻辱重塑民族尊严的诗思,礼露的《长白山咏叹》寻觅呼唤着萨克达人逝去的足迹怎样“嵌进了历史的断层”。不管这些诗篇写得成功与否,在80年代寻根文化的大潮中,都是一种可贵的探索和尝试。

这里选出的诗作除个别写于40年代之外,大部均是50年代至90年代初的果实,尤其以“十年浩劫”过后的新时期的声音为最多。中国新诗艰难曲折而又充满探索者足迹的道路,在满族诗人这些不同时期的作品中同样可以找到明显的痕迹。对生活的执著和对艺术的执著给这些诗作带来了严肃的艺术气息。写猎人,写农民,写巡守边疆的战士,写忠于职守的工人,写孩子的天真,写自我的情思,写给亡妻的深情悼念,写对祖国母亲的寸寸柔情,写祖国的北方大森林和南方的甘蔗林……都没有虚饰矫情与文字的游戏,而灼灼闪着诗人对艺术、对诗的朴素而执著的耕耘精神。少数作者甚至朴实得过分袒露、过分稚拙。就多数的诗作者来看,仍然可以看出中国新诗如何步履蹒跚而又严肃前行的路径。即使在被认为是诗作艺术苍白的五六十年代,胡昭的这首《我们多象星星》也是永远令人难忘的:“我们多象星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即使相距亿万光年/也能清楚地互相辨认/——那只有我们懂得的语言/我们色彩独特的光轮。”他的一首《心歌——悼亡妻陶怡》,真情动人,令人落泪。路地的几首小诗于清淡中见隽永的诗趣,给人以生活的启迪。进入80年代之后,一些中年和青年诗人也加入了多向艺术探索的行列,写出令人咀嚼、令人回味的诗作。如朱春雨的《青岛雾潮》,即恩才的《古瓷瓶》、《关于往事》,康洪伟的《丁香·春的思考》,杨榴红的《穿火红衣衫的溜冰者》、《面对》、《例如》等等。我们读了这些诗作,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新诗的艺术道路在诗人笔下悄悄被拓宽,诗情与诗感的表现方法逐渐在走向多元,诗人的个性伴随着各自的艺术追求如浮雕一样被突现出来了。读惯了自己娴熟的表现路数的诗作,一下子看到最年青的满族女诗人杨榴红给我们送来了这样一个世界,谁又不会惊讶?


你从正午的冰上舞蹈而来

任凭我的悲伤

增添你燃烧的

高度


你该不会不知

这冰场,是我的心所筑

对你的纵容,依赖我不化的寒冷

你跳跃的火焰,消灭着我


隐痛的核一旦融化

将没有雪、没有落叶和复苏

没有封冻

也不再有火

——《穿火红衣衫的溜冰者》


情感的追求、痛苦与融化,被诗人镌刻在一个意象极鲜明而又富于情节流动的诗境中。你细细咀嚼回味之后,便不会仅只是困惑,仅只是嗔怪,仅只是惊讶,你会承认这是诗,是一首好诗,你会为新诗增添了一批年青的勇敢的探索者而感到欣慰。诗是创造的。创造的终止即诗的生命的结束。一个以最宽阔的胸怀,吸收了汉民族高度发展的文化,使自己由原初时代走向中华文化的顶峰的民族,面对中国现代新诗一个大融合、大创造时代的到来,能够不为喧闹阵雨之后一个绚烂长虹的可能呈现而激动吗?

于北京大学畅春园寓所

1991年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