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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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金龙君莫笑

熊迅(中山大学)

 

21世纪初,人类正处在大数据时代的前夜,而我也终于在朋友学校蹭到了一台松下的破旧DV,摩拳擦掌地谋划着要去“实现一个小目标”。正好学院有一个南部壮族社会调查的项目,沿着导师“学习游泳的最好办法就是被人踹到池子里”的田野理论指引,我很快到达广西崇左市龙州县城,接着,县里的越野小吉普上坡下坎把我“踹”到位于中越边境的金龙镇。

 

“再喝一小点”

 

送我下来的干部打通了村民小组组长农哥的电话后就匆匆赶回县城,而这位农哥还在外面有事。我站在大门外等着,顺便看看眼前比较典型的干栏式民居:最下面一层是牲口,被戏称为“畜牧局”;中间一层住人,就是“人事局”;楼上一层放粮食,自然是“粮食局”。和一条起初狂暴最终沉默的狗对望半个小时后,农哥终于回来了。在“人事局”中安排好我的住处后,热情的农哥邀了一桌人,大酒如期而至。

金龙人喝酒类似于击鼓传花:桌子中间有一个大号的汤盆盛酒,喝酒工具就是一把调羹。每个人一视同仁,先用嘴喝完邻座用调羹喂过来的一勺酒,然后再接过调羹,从汤盆盛满酒,把它喂给另一个邻座。喝完酒的邻座接过调羹,以此类推,按顺时针或逆时针转下去,直到酒被喝完。平心而论,这还真是一个杜绝各种逃酒伎俩的好办法。

农哥既开朗健谈,也很勤于劝酒。两个小时过去,一塑料桶的酒被喝光了。农哥试探着问大家:“我们再喝一小点吧?”见大家没有反应,于是,又从小卖部里面提了两桶回来!不过,后面的两桶酒我还是成功逃脱了。第二天,当我开始走家串户,才发现家家都知道有个来搞社会调查的,没喝多久就趴在桌子上了!

 

“鬼出龙州”

 

龙州是一个很有味道的边境小城,有广西最早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也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脉络。不过,在街头巷尾的日常闲谈中,龙州最有特色的有两点:美女和鬼。龙州山清水秀,出美女容易理解;所谓“鬼出龙州”,流言是指此地流行放蛊。比如“鸡鬼”,见路人有好东西即悄然上身,在路人晕头转向之际夺人所爱;再比如“阴像”,每月的月初由放蛊人摇动竹林,把蛊毒传入村寨等。

据说还有一种技术性放蛊颇有特色:前面说到常以调羹喂酒,但放蛊者也会借机把有毒的植物粉末藏入指甲盖中,喂酒时只需倾斜,使调羹中的酒浸到粉末,对方喝后即会慢性中毒。但如果先吃点辣椒,这种慢性毒药就会变为急性的,被害者会当场死亡,放蛊者就会因害怕现形而不敢下蛊。

只要有点人类学常识,就很容易理解这类流言而不会轻易去相信,比如为何美女和鬼常常被并列在一起,再比如蛊毒背后的社会控制和群体建构因素等。不过,爱吃辣椒的我,经常让房东带着去林子里找味道特重的野生小米辣,这种辣椒和商店里买的不可同日而语。一而再,再而三之后,一天,大哥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是不是怕我们下蛊喂?”

 

“不侬不岱”

 

初入村落,遵循某些拍摄技巧,任何时候我都是提着机器出现在村子里,不管是四处串门还是村口偶遇,因为当时村子里没有相机,得使大家伙习惯了有大个头摄像机始终在场,其实很多时候并不真拍。

很快,爱开玩笑的人们就给我起了一个外号:“不侬不岱”。金龙镇的壮族有两个主要的次级群体:布岱人和布侬人。“不侬不岱”的意思是我成天的问题都是围着布侬和布岱打转(因为我关注的问题是族群关系),而我本人既不是布侬人又不是布岱人,显得多少有些“不三不四”。

一次收获结束后,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会聚在一起喝酒,聊到深处自然会讨论到不同群体的关系,并涉及一些尖锐的看法。我一看机会来了,知道DV机上的摄影指示灯早就用黑胶带贴起来了,于是把摄像机镜头盖和显示屏都关掉,把机器往地上一扔就去上厕所。自作聪明地期待没我在场他们会聊得更直接,而摄像机则会把声音录下来。等我溜达了一阵子回到酒桌后,一桌子人开心地冲我这个“不侬不岱”说话喝酒。等我终于找到机会查看机器时,才发现摄像机电源早就被关掉了!

随着时间的积累,我也把摄像机当成一个交流的工具,大家传来传去地拍拍看看。调查继续进行,我们也更加熟悉。又一次喝酒,某哥给外村来的亲戚这样介绍我:这是我们村的布侬布岱,因为他既是布侬,又是布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