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南屏雨
徽州的古村落名满天下,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之后,越发吸引着世人前来游览。2016年春末,我到黟县考察,连日阴雨,从铜陵进入黄山的整个风景都是阴沉沉的。这次本是陪同秦博士到黟县南屏村考察乡村旅游的,但“田野”的职业病让我进村就“观察”了起来。
南屏村背靠南山,溪河环绕,良田棋布。村中居民以叶姓宗家为主,祠堂宽大,巷弄规整,粉墙黛瓦,起居井然。我们住在南屏村中央一间叫“半塌山房”的老宅民宿,紧挨着叶氏宗祠。主人家的阿姨与我坐在中堂,聊起了老宅的经营。
这“半塌山房”是近些年才取的名字,颇有诗意,也能吸引游客。这是一所两进的大宅,两层砖木房,砖雕生动,木雕精细,雕刻取材于戏曲故事和吉祥图案,是典型的徽派古宅。正堂待客,太师椅分列两侧,中间是画轴和供桌。画轴是松鹤延年的传统题材。供桌上依次摆放着景德镇瓷瓶、镜子、西洋座钟,秦博士解说这是徽商们取意“终(钟)生(声)平(瓶)静(镜)”的愿景。
徽派村落虽然孕育了徽商的赫赫名声,徽商的生意也通衢九州,但是这些生意人的老家农村却依旧种稻务农,一派田园景致。虽然同为田园,和其他农村相比,徽州的村落却深深浸染了儒家文化的根脉,真正做到了“耕读传家”。在这里的任何一座建筑上,都能发现匾额、楹联、绘有传统图案的石雕和木雕,细细品读这些文字和美术,竟然鲜有一处不令人叫好。徽州地域文化之所以与敦煌并举,就在于其平凡的农耕生活中蕴藏着数千年儒释道思想的积淀,孕育出独树一帜的儒商景观,留存了记录着数百年日常点滴的徽州文书。而与敦煌相比,徽州之文脉未曾中断,至今鲜活。
要说徽州这种文化积淀体现在哪里,有人说是楹联匾额、书法绘画,或说是戏剧祭典、岁时民俗,也可说是雕刻建筑、宗族文书。可是如果要选取一个微观的意象总括这些审美和生命观,我一时竟难以言表。还是秦博士一语中的。
我们在半塌山房的天井里,天下着雨。他指着天井瓦檐滴下的雨帘,对这幅意境啧啧称赞。雨从檐下滴落,汇聚在方形天井,又从“孔方兄”样式的水口流到暗渠,最终汇到屋外水圳网络中。天井本是堂屋的自然延伸,但能透射天光、承接雨露、通风汇水、和合天人。天井里的水缸装满了水,雨滴在水面泛起涟漪。当我看到水面的圆圈,本能地也用手指去轻触水面,天光的倒影也碎成一池金银。我忽然感到南平村的黛瓦、天井、水网、古桥、稻田,无一不是在形塑天上之水、规划地上之水。马头墙防火、方塘储水,村落生活本身就将道法自然的思维化入日常。“规矩”二字贯穿着徽派村落的规划营造,宗族礼制通过居住和劳作秩序得以内化。文化观念本身就像雨水一样,本来无形,但是经过人工的一番规整,雨水亦可有形,文化便也有迹。
乡村的营造但凡有匠心,便能把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也安放在精致的空间里。所谓“精致”,绝不是用财富计算的,而是居所、居民、居地的协调,居地孕育着居民,居民经营着居所。乡村的生活表面上种稻犁田、养家糊口,可是只要看一看村外的水口、河上的拱桥、田外的亭台,就能感受到这些村民体察天文、顺应地理、表达审美的智慧。我感到乡村的营造,必须建立在当地人对世界、人生、文化的理解上,方能巧用匠心。绝不能打着好听的旗号,把外在的生活方案强加给他们。放眼八方,但凡能打动人的中国乡村,无不是当地居民对文化理解的结晶,无不是独一无二的生活现场。
我们去宏村那天,也下着雨。南湖和月沼不仅倒映着建筑,也显现着雨的形状,小荷挺举,杨柳依依。南湖书院坐落在这画面中,传道授业,躬耕读书。但是宏村名气太大,游人如织,早已经成为名叫“古村落”的景区。不知道南屏村的未来会怎样,山房的阿姨谈起未来,也是一片茫然。她说,儿女都在城里买了房,老宅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不管怎样,徽州村落的美依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徽州的乡村似乎将中国人士、农、工、商的古代文化都发挥到了极致。对我这个匆匆访客来说,徽州之妙,从徽州人对雨的塑造,便可窥见一隅。离开徽州的路上,我也在反省:不要以为自己比村中人更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