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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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眼中的“狐仙”

孟慧英(中国社会科学院)

 

从事田野调查30余年来的经验让我体会到:我们实地考察一般是围绕某些与目的相关的具体对象展开的,将这些对象性的现象进行描述是达成目的的途径之一;但除此之外,我们应更看重族群对这些现象的文化理解,我们只有通过文化持有者的主位述说,才能接近现象的文化意义和价值。所以,每次带领学生们到民间考察萨满教现象时,我就一再提醒他们:你对见到的现象进行描述是一回事,对现象背后的文化逻辑的理解是另一回事,不要对所看到的现象轻易下结论。只有在深入了解、理解某族群文化的内在逻辑之后,你才会把你见到的某种现象放到这个文化最适合的地方进行设置和讨论。这里仅就“狐仙”信仰的情况谈一些这方面的体会。

从表面上看,“狐仙”信仰在中国北方少数民族中很普遍:在科尔沁地区的蒙古族,在大兴安岭的鄂伦春族,在新疆察布查尔自治县的锡伯族,在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和莫力达瓦县的达斡尔族等民族中,都存在祭祀狐仙的情况。许多萨满文化观察者和本民族的研究者,都证明这种信仰的存在。这就很容易让人以为“狐仙”信仰是北方民族萨满教信仰中的古老现象。如不然,为什么那么多民族都信仰“狐仙”呢?然而一旦深入到萨满的解释和理解当中,我们得到的事实要比看到的更复杂。

在调查中,很明确,有一些萨满绝不认为萨满教的信仰对象包括狐仙,这些萨满往往自认为(或被族群成员认为)是大萨满或很有力量的萨满。吉林省九台市小韩屯的石姓家族最为乐道的是他们家族的大萨满战胜狐仙家族的传说。石姓认为,就是因为自己家族神灵的威力大,所以狐仙一类的汉族仙不敢冒犯自己的家族。在家族叙事中,有领狐仙的汉族人想给石姓家族成员治病,但是在石姓的祖先神龛面前,他无法降神。领狐仙的汉人说,你们家的神太大,我们惹不起。2014年石姓家族举行萨满出马(即萨满领神)仪式,在昏迷中舞蹈的萨满突然大发脾气,摔掉手中的各种神器,倒在炕上发抖,不肯回答萨满助手(栽立)的问话。一时众人慌乱,此时有人猜测可能是有带“汉仙”的人在祭祀场内,惹恼了神灵。后来虽然经过占卜得到的解释并非如此,但还可以看出石姓对于狐仙类的抵触或抵制的家族意识。

在呼伦贝尔草原有一位布里亚特萨满斯登扎布,他明确地说,萨满不信狐仙。他讲,只有某某族的某个萨满搞这个东西,大萨满没有这样搞的。在斯登扎布看来,萨满的神灵显然高于狐仙,他不屑领狐仙神的萨满(意即:请来狐仙的萨满往往被看不起)。

蒙古族萨满车留金认为,萨满不祭狐仙。在科尔沁地区的蒙古族中,萨满们一般都会说不祭狐仙。在科尔沁萨满看来,狐仙会出现萨满操作中,但只是个跑腿的。一个蒙古族年轻女萨满自述,在萨满降神中神灵来时说的都是蒙古语,但她不太会说民族语言。在2014年举行的过关仪式中,她表现的附体神灵是狐仙,说的是汉语。她的父亲是过关仪式的关师,显然不很满意她的表现。关师对我们说,狐仙是小的神灵,只是做些传递消息的事情。根据科尔沁萨满的看法,狐仙可以为萨满所用,但不是他们的神灵。在萨满降神会上不会请狐仙,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出现了请狐仙的情况,这使老萨满们很反感。老萨满认为,真正的萨满不能请狐仙附体。

1996年我们在塔河县十八站的深山里参加了一次鄂伦春族萨满治疗仪式。当时跳神的萨满叫关寇尼,她领的两个神灵中有一个是狐仙。鄂伦春族大萨满孟金福作为那个仪式的助手,并未做治疗仪式的跳神萨满。孟金福说,他不请狐仙神,因为他是氏族萨满。所以仪式就请另一个助手关寇杰(关寇尼的姐姐)来唱请狐仙的神歌。在鄂伦春族氏族萨满地位最高,孟金福不唱请狐仙,是在维护自己高贵的氏族萨满身份。

如上种种,也许会得到这样的印象:信仰萨满教的民族不信狐仙。但真实的状况却又不是这样。如上面的介绍,很多民族都有“狐仙”信仰。或许我们从一个族群在对待狐仙和对待萨满的神灵的差别中会得到一些启示。

仅就萨满教信仰群体中的狐仙祭祀来说,它与萨满教神灵祭祀的区别还是挺明显的。我们在新疆的锡伯族、科尔沁地区的蒙古族、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和莫力达瓦县的达斡尔族中间,发现一种祭祀差异,其显现出等级性。在这些民族中,最突出的祭祀对象是祖先神龛,它是真正的神位,人们认为是它们在保佑着整个家族的兴旺、健康、平安。这个神龛一般在主屋的西墙上。对祖先神的祭祀是最主要的祭祀。而狐仙神位,在锡伯族,普遍是在仓房;在通辽市科尔沁蒙古族某萨满家中,祖先祭祀是在主屋,狐仙等的仙位祭祀则在主屋旁边的小屋;在达斡尔族,有的家族在居室外有狐仙小房,适时祭祀,有的则把它放入所供祀的众多神灵之中,但必须显示出家族祖先神的独尊意识。有关祭祀的物品也有区别,在锡伯族,祭祀祖先神是用羊等献牲,祭祀狐仙一般用鸡。当然如果家庭发生了恶性事故,人们又认为它是由狐仙引起的,对狐仙祭祀的物品也会转成献牲。但这不是常态。

一些蒙古族萨满们认为,狐仙来自汉族传统,某些萨满只是借“汉仙”为自己服务。因此它不能得到像对待萨满教传统神灵那样的待遇,它只是个小神、跑腿的。从各个民族萨满的上述表现中不难看到,萨满文化对狐仙文化的排斥、抵制、交织、混合等状况。这种现象既包含着汉文化影响带来的萨满文化变异方面的不同经验,也隐含了萨满文化内部神灵信仰渐变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