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希腊悲剧的诞生
悲剧如何诞生?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第1节第一段就提出了一个明确的纲领,用以解答这个问题:在希腊世界存在两种对立的力量,这就是造型的阿波罗元素和非造型的、音乐性的狄奥尼索斯元素。这两种元素的互相结合,产生了既有狄奥尼索斯元素又有阿波罗元素的阿提卡悲剧。这两种元素的互相结合,乃是由于希腊“意志”的一种形而上学的神奇行为。于是,悲剧如何诞生这个问题就可以被分解为以下两个问题:这两种元素到底是怎样的两种元素?这两种元素如何结合在一起?
如何理解阿波罗元素?尼采为了作答,借用了梦和醉两种生理现象,设想梦与阿波罗元素相对应,而醉与狄奥尼索斯元素相对应。我们完全可以撇开梦与醉来面对尼采的相关文本。庄严的诸神形象与超凡神灵的迷人形体,这些美的假象由阿波罗掌管;阿波罗象征着一种面对痛苦的策略,即用美的假象掩盖生命的痛苦。尼采引用了叔本华的一段话:“有如在汹涌大海上,无边无际,咆哮的波峰起伏不定,一个船夫坐在一只小船上面,只好信赖这脆弱的航船;同样,在一个充满痛苦的世界里,孤独的人也安坐其中,只好依靠和信赖个体化原理。”接着他解说道:“我们可以把阿波罗本身称为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神像,其表情和眼神向我们道出了假象的全部快乐和智慧,连同它的美。”注20据此可见,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第1节就已经把阿波罗诠释为应对痛苦的一种策略,即信赖美的假象及其快乐与智慧。
如何理解狄奥尼索斯元素?尼采在第2节中讲得更清楚:“它不重视个体,甚至力求消灭个体,通过一种神秘的统一感使个体得到解脱。”注21阿波罗象征着对个体化原理与美的假象的执着;与此相反,狄奥尼索斯象征着表象的破碎与对太一的接近。阿波罗象征着假象的快乐,而狄奥尼索斯象征着太一的快乐。假象的快乐与太一的快乐都是为了面对人生的痛苦而采取的策略,两种策略的不同牵涉到一种形而上学。而这种形而上学区分了太一(意志)和表象。
前面我们已经把“悲剧如何诞生”化解为“如何理解两种元素”与“两种元素如何结合”这样两个问题。既然对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两种元素已经做了疏解,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考察这第二个问题:这两种元素如何结合?书中第7至9节诠释了悲剧的诞生。悲剧是从合唱歌队中产生的,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这种敷衍了事的回答,而必须追问这种合唱歌队是怎样的合唱歌队。尼采说:“我们必须把希腊悲剧理解为总是一再地在一个阿波罗形象世界里爆发出来的狄奥尼索斯合唱歌队。……一种狄奥尼索斯状态的客观化,它并不是在假象中的阿波罗式解放,而倒是相反地,是个体的破碎,是个体与原始存在的融合为一。因此,戏剧乃是狄奥尼索斯式认识和效果的阿波罗式具体体现。”注22悲剧是走向阿波罗形象世界的狄奥尼索斯合唱歌队,是狄奥尼索斯的阿波罗式的客观化。然而,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两种元素到底如何结合的动力他却没有交代出来。书中第7至9节仅仅说明悲剧是两种元素的结合,还没有说明结合的动力;而第9至15节就已经开始讨论悲剧的死亡了。这样,真正需要解答的问题被搁置了。我们该于何处追寻其解答呢?
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借助第16节。第16至25节作为《悲剧的诞生》的第三部分,主题乃是讨论悲剧如何再生;但同时也对第7至15节,即书中第二部分的主题(悲剧的诞生和死亡)做了精辟的回顾。在第16节中,尼采说:“在我们投身于那场斗争之前,让我们先用前面已经获得的认识把自己武装起来。”注23他回顾了用来诠释艺术的两大力量——阿波罗元素与狄奥尼索斯元素,并且回顾这两种元素所象征的意义(假象的快乐与太一的快乐);紧接着又引用叔本华的话传达了意志形而上学的内容(音乐是意志本身的映像,音乐是一切现象的物自体)。为什么尼采在此要插入意志形而上学的内容?在第16节的第三段开头(之前与之后均在引用叔本华),尼采终于明确地提出了我们一直追问的那个问题。他的表述是:“当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这两种本身分离的艺术力量一并发挥作用的时候,会产生何种审美效果呢?或者简言之,音乐之于形象和概念的关系如何?”注24而他的回答是:音乐具有诞生悲剧神话的能力。音乐在提升到最高境界时也必定力求达到一种最高的形象化,音乐只能在悲剧中为自己的狄奥尼索斯智慧找到象征性的表达。注25于是阿波罗元素与狄奥尼索斯元素如何结合和悲剧如何诞生得到了真正有效的回答:音乐使两种元素结合,音乐使悲剧诞生。这就回应了《悲剧的诞生》第1版的书名《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诞生》。然而我们千万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一步,而要坚定不移地走完最后一步:音乐是意志的映像,因此真正促使两种元素结合、促使悲剧诞生的乃是意志。这样才彻底回应了此书第1节第一段的话:这两种元素的互相结合乃是由于希腊“意志”的一种形而上学的神奇行为。于此,悲剧的诞生与意志形而上学的亲密关系昭然若揭。
借助形而上学的意志,希腊悲剧把阿波罗元素和狄奥尼索斯元素加以结合而得以诞生。因此,希腊悲剧本身兼有两重元素——阿波罗元素和狄奥尼索斯元素。欣赏希腊悲剧之时,不仅可以看到外观,而且能够看到汹涌澎湃、热血沸腾的内部意志;不仅对悲剧主角的苦难感同身受,而且能够感到一种更强大的快感;注26不仅能够使人领略到阿波罗元素和观看的快感,而且能让人领略到假象世界被毁灭的那种更高的快感。注27
然而,由于欧里庇得斯和苏格拉底剔除了悲剧的两重元素,悲剧走向了死亡。一方面,欧里庇得斯对戏剧开幕和结尾的安排使戏剧的悬念丧失殆尽,既不能让观众关注主角的痛苦,也不能让观众紧张地与主角同甘共苦。这样阿波罗元素和狄奥尼索斯元素的效果都没有达到,两重元素也就被剔除了。另一方面,苏格拉底的知识信念(事物之本质皆可探究,知识可以修正存在)同样摧毁着希腊悲剧的两重元素。本来,欣赏希腊悲剧的要义在于在感受痛苦的同时感受意志的强大。而苏格拉底的知识信念,给人以一种知识的乐观主义,人们不再能够感受痛苦,反而转身去反省自己的德性;人们也不再能够感受意志的强大,反而转身去追求灵魂之净化和永生。
希腊悲剧的诞生在于对两重元素的同时占有,而其死亡在于对两重元素的共同丧失。同理,希腊悲剧之再生就在于对两重元素的再次占有。然而1870年的尼采和1886年的尼采对此却表现出了不同的姿态。1870年的尼采把希腊悲剧的再生寄望于带有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德国哲学和德国音乐,他认为,以康德和叔本华为代表的德国哲学从根本上摧毁了苏格拉底的知识乐观主义,是一种概念化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同时,以巴赫、贝多芬和瓦格纳为代表的德国音乐也象征着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复苏;德国哲学与德国音乐这两种带有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德国精神,可以让希腊悲剧得到再生。注28而1886年的尼采却对此两种力量不再抱有希望,此时的他认为,康德与叔本华的哲学和狄奥尼索斯精神完全相异,特别是叔本华的“听天由命”与狄奥尼索斯精神格格不入;同时,德国的现代音乐很可能是一切艺术形式中最没有希腊精神的。这时的尼采认为,他在1870年对德国哲学和德国音乐的希望,从根本上败坏了他所向往的希腊精神。注29如此看来,希腊悲剧之再生可以借助何种力量,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有待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