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念谢晋
现在年轻人喜欢把照片全输进电脑珍藏保留。我是电脑盲,我习惯把照片印出来装进相册保留起来。这些积存的照片已有20本相册了,把一个小书架装得满满的。最近整理之际发现和谢晋导演在一起留影的照片还不少,看着这些照片勾起我对他的无限念想。
“头发还得剃一下”
我和谢导只有过一次合作。1980年代他导演电影《秋瑾》,我有幸参加该片的拍摄,在剧中扮演竺绍康一角。
谢导为这部电影可谓煞费苦心。剧本原来的主线是秋瑾和王金发、竺绍康等人策动暴动攻打清廷的县衙门,但后来改成秋瑾赴日本和陈天华等一批留日的革命青年商谈革命大事,重场戏转移到日本,描写秋瑾和陈天华等一批革命志士在日本的活动情况。为此,我们在杭州花家山宾馆争论有七八天之久。
谢导企图说服演员们接受这样的改变。于是之老师和绝大多数演员都反对这样的改动,认为这样一改会大大减弱秋瑾这个巾帼女英雄组织带领人民群众和反动清政府抗争的戏,影片的可看性也会大大降低。
最后谢导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于是之老师,于老师只好赞同谢导的改动。后来影片拍摄全按谢导的意图进行了,我和王金发的戏也大大删减了,我几乎成了一个大龙套。影片拍得很认真、很严肃。
有一天拍一个大群众场面的戏,我化好装穿上服装让谢导审查,谢导认真看了我的造型:“行,就这样。”我刚回身要离开,“等等,小孙让我再看看。”我回到谢导面前,他看看我脑门:“这头发还得剃一下。”我谢顶早,前额早已无发,化装师把我辫子盘在头上,如同剃过头一样,可谢导一点也不放过:“今天拍大场面的戏没问题,明天你和秀明有中近景的戏,要穿帮的。”我真佩服谢导的严谨细心,当天我就请化装师把我两边的头发剃了。第二天谢导很满意:“剃不剃就是不一样,剃过,头皮会发青的。”
整个拍摄期间谢导在现场要求都十分严格,事无巨细他都管。每天拍摄的场景、镜头运用他功课做得很细,我和于是之老师就住在谢导房间的对面,每天晚上总见他屋里灯光亮着,半夜我们起夜总在凌晨3点左右才见到他屋里熄灯。于老师说:“谢导可以称呼他‘谢3点’,他真能熬夜,也真够用功的。”后来我去他房间,他桌上、床边有很多杂志、小说期刊,他每天把明天要拍摄的计划、功课做完后,就在屋里看小说。他的很多电影都是由小说改编。他认为好小说生活基础扎实、人物感情丰富,改成电影会更出彩。
在摄制组里谢导十分尊重于是之老师的意见,于老师也十分钦佩谢导的导演才能,我发现他们之间有一种艺术创作上的默契,又互相尊重、互相欣赏对方,感情非常真挚。
学习导演的好地方
拍完《秋瑾》我和谢导很熟悉了,在外景地我常常听他和毕立奎(制片主任)聊他的一些新设想。比如他想拍《三国演义》,常常会计算拍这样的戏究竟需要多少成本,还谈诸葛亮“草船借箭”这场戏的拍摄方法,如何在江面上真真假假进行拍摄,学习外国的经验,用少量船只拍出气势来。听他谈话,你可以感到他的思维十分活跃,把他看过的很多中外影片的场面调度都说得头头是道。
那时候我早从上影演员剧团调到上译厂去工作了。有一天我在棚里录戏,中间有空当出来,老厂长陈叙一派人来找我,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进门就见到谢晋导演。老厂长对我说:“你们是老熟人了,谢导想拉拉美国影片《现代启示录》,你陪他去剪辑组,把片子调出来让谢导看。”我陪谢导去剪辑组把片子调出来,把谢导想看的两本片子找了出来。谢导主要想看看几场夜景戏的镜头组接,请剪辑师帮他摇片子。我很想看看谢导如何拉片子找影片的剪辑点,长点见识。可惜剧务来喊我去棚里录戏,我只好离开。等我录完戏,谢导已拉完片子正准备走。我送他出来,他对我说:“小孙,看译制片是学习电影导演的好方法,五六十年代我常常来厂里拉片子看外国人他们的影片是如何运用蒙太奇手法组接画面的,这种影片的剪辑点要做到恰到好处很不容易。你们搞一部影片配音要反复看好多遍,能看出名堂来,这就是很大的长进。”
受谢导的启发,我后来搞片子,也在这方面做过一些笔记,可是后来主要精力用在电影评论上了,没有像他那样从导演角度去钻研,去积累。
“谁官大听谁的”
有一天在一起吃饭,我坐在谢导旁边。我问谢导:“你当年拍了好几部反映‘文革’时期的电影,如《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等,当时争论很大,你能顺利通过这很了不起。”
“你不知道,其实是很费劲的事。我这么多年坚持一个观点,影片审查、修改,‘谁官大听谁的’。你们想想看,拍完一部电影要经过多少次审看,要过多少个关卡:上海电影厂领导要审看,电影局要审看,上海宣传部要审查。影片到了北京中央电影局要审看,有些影片文化部、中宣部要审,有时中央首长要调去看,各级领导都要对影片负责,看完后总得对影片发表一些意见,什么地方得改一改。你要按一级级审查去修改,那么最后你的影片会面目全非,改得不成样子。怎么办?后来我就采取这样的方式,每次审查的意见全部记下来,最后审完一并研究,你总得动一动,改一下吧,这时候我采取‘谁官大听谁的’,这样改动可以保持我影片的原貌,下面各级领导也不会有意见,甚至不敢有什么意见,这样多好!中国办事有中国的特点,这也是我几十年摸索出来的经验。”原来,他的所谓“谁官大听谁的”是一种策略,并不是简单的“听话哲学”。
谢导就是这样一个直率的人,我很喜欢听他讲话,他总会有出人意料的观点,听了会让你去思考一些问题。
“宣传费太惊人了”
谢晋导演曾应美国几所大学邀请携自己的多部影片赴美国开展个人影展活动。记得回来后在文艺会堂做过一次生动的报告会。
在会上他谈到美国人看他的影片的反应很有趣。比如《天云山传奇》,美国人看了说女主角宋薇(王馥荔扮演)干吗非跟他丈夫吴瑶(仲星火扮演)生活在一起,这多别扭,性格不合,观点不一致,完全可以离婚嘛,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类似的问题很多。
其实很多美国人喜欢看谢导拍的影片,如《女篮五号》《牧马人》《舞台姐妹》等,但是由于不了解中国国情,在情节上会产生疑问。只有打开美国电影市场,把我们的影片输入美国,让更多的美国人了解中国国情,他们才会更加喜欢我们的电影,在这方面文化交流非常重要。
可是后来谢导一了解,我们中国电影根本不可能打进美国电影市场,一部电影要进入美国电影市场首先得付2000万美元的宣传费,这笔宣传费太惊人了。谢导说我拍了那么多影片,加起来拍摄费用也没有2000万美元,难怪美国影片投资都很大,一定要搞大制作,拍摄的影片往往要面对全世界,才能收回票房,才能有巨额盈利。记得当时我导演过一部译制片《侏罗纪公园》,斯皮尔伯格(导演)投资了2亿美元,最后加上影片的衍生产品(恐龙系列产品)收益是10亿美元,这才是美国电影的经营理念。
在华西村的一次谈话
为纪念著名演员上官云珠,先后两次应上官云珠故乡长泾镇的邀请,上海影协组织上影人前往长泾镇参加纪念活动。我跟谢导都参加了,我们还参观了江阴市的徐霞客纪念馆。那天中午江阴市领导热情地接待我们,谢导也喝了些酒,饭后我们乘车前往徐霞客纪念馆参观。下车后我感到谢导有些醉意,他搭着我肩膀前往纪念馆。到了纪念馆突然谢导精气神又来了,他在大厅里对大家讲起1960年代曾经策划过拍摄徐霞客的经过。当时王澜西部长非常重视,上影厂也组织了创作力量,谢导也参加了剧本的创作。他们沿着徐霞客的旅行路线进行了深入的采访,了解了很多动人的事情。例如,当时有一位同乡好友陪同徐霞客一起旅行,中途病倒不幸去世,徐霞客硬是把好友的尸体背回家乡,让同乡好友叶落归根。谢导讲述了有40分钟左右,他讲得十分动情。最后他对陪同我们参观的江阴官员们说,如果能把中国的旅行家徐霞客的事迹搬上银幕,可以大大提升江阴的地位。往往一位名人在国际上有影响,将会带来本地区的文化经济大发展。谢导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谈到艺术创作他就会激情满怀。
在返回上海的途中我们还参观了全国闻名的华西村。我因为前后已来过3次,陪同道临老师来过两次,还去过吴仁宝家,所以那天我没有跟大队登塔顶,我在底楼小卖部里为小外孙买件玩具,然后就坐在底楼休息。一会儿谢导也过来了,问我干吗不上去,我说这里已来过3次了。他说他也来过多次了,有点累,在这儿等他们下来吧。
我问谢导在《秋瑾》剧组时,是怎么说服于是之老师同意不拍攻打县城的戏,改拍秋瑾和陈天华在日本的戏的。谢导说:“当时改剧本僵持不下,我只有说服老于才能把僵局解开。我和于是之谈了一个晚上,把我的苦衷告诉他。这个戏的成本预算很少,要拍两军对阵动刀动枪,又是马匹,这是什么价码,我能拍得起吗?再有我也想借秋瑾曾东渡日本,把辛亥革命的志士如陈天华等人搬上银幕展现给中国老百姓看。老于被我说服了,改剧本才顺利进行。”

和谢晋参加影协活动
我说:“谢导,咱们现在回过头来看,《秋瑾》放映的效果并不佳,老百姓似乎更愿意接受轰轰烈烈的革命暴动,攻打反动的清朝廷。”
“这怎么说呢,只能有什么条件拍什么样的戏,这部戏我尽了最大的努力,问心无愧!”
“这点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于老师对你的认真、严肃的艺术创作态度一直很赞赏,还给你取了‘谢3点’的绰号呢!”
谢导突然对我说:“小孙,我发现你这个人人缘挺好,很多活动你都参加,跟很多老人关系都不错。”
“我一直谨记父亲的教诲,做人要以礼待人,以诚待人,以善待人。人与人之间要互相尊重,你尊重别人,别人也会尊重你。你和老一辈的艺术家们在人品艺德上都值得我们这些晚辈好好学习。”
“我不行,我脾气冲,性子又太直,容易得罪人。”
后来我们又扯到电影厂很多老人相继离去。
谢导说:“这是自然规律,生老病死谁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不过我死后不去福寿园。”
“干吗?”我问。
“你想想生前我们这些老家伙在艺术创作上有不同的看法,死后到阴界或是上天堂,到了那里还争论、吵架,那多没有意思。所以我走了不去福寿园,我回老家上虞和我孩子葬在一起。”
谢导耳朵有点背,所以说话声音特别大。这时参观塔顶的人都下来了,我们也随同上车。上车后不久福寿园副总伊华来到我身边:
“孙导,刚才听你和谢导聊天,谢导对我们福寿园有什么意见吗?”
我跟伊华也算是熟人了,我对她说:“没有,没有,他只是说死后不愿在阴界或是天堂还跟那些老同事们再争论吵架,他准备回老家上虞和孩子葬在一起。”
伊华是一位公关能力很强的老总,谢导走后还是葬在福寿园,我也参加他的塑像落成仪式。我觉得这样也挺好,谢导这辈子都在上海度过的,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电影事业,他为上影厂立下了汗马之功,人们在这里怀念他、纪念他也更方便些。老艺术家们如果在天堂里继续为繁荣中国电影事业而争论或吵架又有什么不好呢?谢导夫人徐大雯老师最后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我最后见到谢导
这也是令我难忘的。陈奇老师80寿辰,上海文艺界来了很多朋友致贺。在淮海中路一家饭店,我也应陈奇老师之邀出席这次寿宴。在用餐过程中,谢导突然在家人搀扶下也来向好友陈奇老师表示祝贺,这件事让大家十分感动。不久前谢导刚经历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他的儿子谢衍患病不治走了。小谢是谢导电影事业的最好接班人。谢衍北电毕业后这些年拍了不少电影,正在努力继承父业,谢导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突然离去,再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处在极度悲痛之中的谢导,早已接到了老朋友陈奇老师的邀请,所以他特地赶来向陈奇老师表示祝贺。
我来到谢导身边,什么话也没有说,说什么话也不合适,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朝气勃勃,始终精神饱满、走路一直挺着胸的谢导如今一下子变得十分衰老了。真没有想到,这是我们很多在座的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没有过多久,他赶去故乡上虞参加母校的校庆活动,就在那里永远离开了我们,让所有的人都难以接受……
两年后我应上影厂之邀去上虞参加谢导逝世两周年纪念活动,参观了谢导的母校春晖中学,参观了谢导的故居,这里也成为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故乡人深深怀念着他,全国亿万电影观众深深怀念着他,我们这些后辈也永远念想着他——一个为中国电影事业贡献了自己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