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香格里拉

你们被滞留在了一个叫措拉乡的地方。318公路又中断了。塌方，山坡上滑落下来的泥土和石头堵在了马路中央，车子无法通行。

有一些军人正在清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车。塌方点的两边，车子排起了长队。

你看见进入措普沟沟口的标识，就在前面离塌方点几十米处。几步之遥，却如同天堑。漫长的等待。车子里的人开始下车走动，互相打招呼。两个小喇嘛过来，和司机安久聊天。小喇嘛大约只有十几岁，两个人互相勾着肩搭着背，笑得灿烂，一幅普通少年的画面。

已是中午，看见前方有一些简易建筑。翻过塌方的土堆，去寻找吃的。公路边的简易建筑是小卖部和小客栈。木板搭的房，一条条手指宽的缝隙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情景，尘土飞扬之中，有人躺着，有人打牌。不知他们为何住在这里，一副很悠闲随遇而安的样子。旁边有个小餐馆。黑乎乎的板壁，长长的屋檐，整个屋子里光线很暗。只有一角的炉火很旺，老板哗啦哗啦地在油锅里炒菜，不时有火苗高高蹿起。你们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慢慢看清里面靠墙放着三四张桌子，一边有两个藏族服饰的老人，正悠然地喝酒，聊天。另一边是一家子，也是藏族人，安静地吃饭，没有半点焦躁。那一刻，你的心也突然静了下来，你甚至开始欣赏起藏族老人喝酒聊天的情景，那场景，如一幅油画，很有质感。

在小饭店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大胡子和岚妹妹去熟悉环境了。晓汐回到车上闭目养神。公路一边是陡峭的山，另一边是一条河。河流与公路有十几米的落差，河水湍急，翻滚着跳跃着向前奔涌。你带上一本书，踩着高高低低的乱石头，向下，来到河边。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河水跌宕起伏发出的轰响，淹没了一切。时而有水珠溅起，落到你的脸上身上手上，空气清凉，湿润。你开始阅读，那些文字，带着你走向远方。你渐渐地忘了你是在哪里，忘了你为何会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你读的是《尼采传》。你一点一点地走进了尼采的世界。都灵，老年的尼采，思维时而糊涂时而清晰。坐在尼采身边的妹妹为他的健康状况担忧，忍不住流泪。尼采抬起头问她，伊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你似乎看见，尼采温和平静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明亮。他写下他最后的诗篇：

 

……

四周，只有波浪和波浪的欢笑。

曾经艰难的一切

已沉没进蓝色的遗忘里——

而今我的小船，它搁浅了。

风暴与航行——多么陌生

希望与期待已久的淹没

灵魂与大海怡然静卧。

……

迅疾银白，像条鱼，

我的小船滑向远方，远逝。

 

你抬起头，看见群山起伏。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发出橙红色的光。已是傍晚。

你在想，幸福是什么？在漫长烦闷的堵车中，能够在这样的小河边，安静地读一本书，你知道你是幸福的。

河水汹涌奔腾，那巨大的轰鸣声，如背景音乐般的慢慢升起，在四周弥漫开来。在那样专注的阅读中，所有的一切都隐去了。此刻，你才回到你现实的环境。

你知道你在河边待得太久，站起来向上走去，看见你的同伴们正在找你。公路上的土堆石块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等待了五六个小时的车队开始缓缓移动。

 

措普沟是捡来的。

拉姆的短信，让你临时决定要去那里。它在理塘和巴塘之间的一个小山沟里。那里几乎没有游人。两座大山之间的一个小小峡谷，林木茂盛，山路弯弯。一路陪伴着还有一条小溪，清清的溪水欢快地流淌着，你们的北京吉普沿着小溪逆流而上。

沿途有温泉。一个个未经修饰的露天温泉池，兀自敞开在那里，升腾着热气。走近了，能看到那热泉清澈见底，倒映着天边橙色的云彩。

你说，真想去那温泉池里泡泡。安久说，天快黑了，还是赶路吧。

很快就黑透了。山谷里的黑夜，来得那么迅疾。一会便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了，只有周围的山影一路相伴。

到达沟内唯一可住宿的措普寺时，已经是10点多了。周围没有任何灯光。前车灯的两道光束用力地撕开黑暗的幕帘，照亮了措普寺的山门。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的那个把手搭在小孩的肩上，稳稳地站成了一座雕塑，就这样等着车子停稳熄火。

下车看清小孩是个喇嘛，穿着僧衣。大的那个一身迷彩，但依然透出一股书卷气。安久和他打招呼，小游，扎西德勒！他回应道，扎西德勒！我们听见汽车声，就出来等着了，想着那么晚了还有人进来。

措普寺周围，有一圈的小屋子，全都空着，是那些修行的人住的。冬天快到了，他们就回去了。寺庙里的喇嘛们也都出去了，只剩下住持和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喇嘛。游人罕至的措普沟在这个季节里越发显得清冷。穿迷彩的大男孩叫游余群，是个在读生物学的研究生，和他的同伴一起，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了，做一个课题，研究和记录高山岩羊的生存和繁衍。

 

海拔四千多米，艰难地拖着行李上楼，年代久远的木质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真是一个超级大房间，两边各有十几张卡垫地铺，可住三十几人。隔壁一间小屋，是小游和他的同伴的住处，楼板上堆着简单的铺盖，他的同伴正就着一盏酥油灯趴在地铺上看书。没有电，屋子中间挂着一盏汽灯，发出孤独的光。小游和安久师傅忙着煮酥油茶，拿青稞粉，还有方便面。只有这些吃的。糌粑很干，只有大口地就着酥油茶下咽。大家还是选择了方便面，更合口味。你努力地吃下一团糌粑，扛饿。你的胃不好，不能饿，饿了就要痛。

吃完泡面，喝完酥油茶，小游带着去院子里洗漱。一根管子引来沁凉的雪山水，水兀自流淌，无须关停。小游说这个水泥砌的池子他今天刚把它冲洗过，很干净。

抬头看见漫天的繁星。那么浓密，铺天盖地，感觉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大把。一旁的晓汐，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动了整个世界的宁静。压低了声音惊叹道：天哪，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星啊！

不说话。静静地站在星空下的措普沟，呼吸着高原的深秋带着寒意的清新空气，听见风吹动树林发出的哗哗声。脚下及膝高的小草在风中摇曳。

小喇嘛看见有客人到，很高兴。牵着你的手，说，跟我来。把你们带到后院，嘻嘻地笑着往前跑，然后就不见了人影。他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又作猛虎状突然跳出来，扑进你们怀里。继而又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你知道，一个生活在寺庙的孩子，在香烛摇曳的光影和佛经颂唱声中度过童年，该是多么寂寞呀。

那晚，在寺内二十五元一晚的大通铺上，在远离尘世的宁静中安然入眠。摄影师大胡子在外面拍星星，很迟很迟都没有回来。

他回来说，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夜空。

 

清晨，阳光照在扎金甲博山的顶上，雪山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色。金顶以下，太阳还未及照到的地方，依然是暗的。森林，海子，草原，晨雾缭绕。措普寺外的草地上，住持和小喇嘛正在给前来觅食的野生小动物喂食。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毛茸茸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却并不怕人，显然是习惯了跟人类的接触。离寺庙远一点的一片空地上，有一群岩羊，正在舔舐撒在地上的盐巴。小游拿个笔记本站在一边，看它们。岩羊们看起来跟小游很熟，对站得那么近的他一点不忌讳。有的羊还会走到他身边，用身子蹭他。他便蹲下来，抚摸岩羊的身体。

胡子大哥和岚妹妹去爬山了，他们登上了观景台，俯瞰措普沟。晓汐满脸浮肿，却依然饶有兴味地去周边转悠。空气寒冷而清冽，你用水池里的水洗脸刷牙，冰得你直抽搐。小喇嘛看到了跑过来冲着你哈哈大笑，掉了两颗门牙，嘴巴露出一个黑黑的豁口。你端起水盆，作势要泼过去，说，牙都掉了，还笑。小喇嘛捂着嘴边笑边跑远了。

措普沟有三个海子，措普湖和另两个小海子。吃完早餐，小游陪着你们，一起去绕湖。雪山映着蓝天，湖水宁静，草甸芬芳。山头竖立着经幡，风吹着它们哗啦啦作响，信仰与愿望，也就这样随风传递了。

海拔高，上坡的路没走几步就喘气。坐下歇息，聊天。躺在草坡上，静静地享受和煦的清风以及懒洋洋的阳光，呆望远方的雪峰峭壁翠林，聆听溪流低吟雀鸟浅唱花落无声，这样的时候，你突然觉得，生命最美好的享受莫过于此了。很多时候，人们苦苦追求的，却是与生命美好无关的东西。在都市拥挤的人群里，人人追逐着生命的价值，拷问着生命的意义。却始终不明白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你说，小游，你们在这里，住那么简陋的房子，吃的是酥油茶、方便面，只是为了记录研究高原岩羊的生存和繁衍。研究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说，我想，我们人类不应该是地球的主宰，各种动物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和睦平等地相处。如果我们耐心去观察，可以发现其实人类和动物是可以交流的。它们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它们遵循自然的规律，努力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存在方式。能够在如此远离喧嚣的地方，在这样自然的环境中，安静地观察岩羊们的生活，每天呼吸着最纯净的空气，沐浴着最透明的阳光，面对最真诚的笑脸，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喜欢这个工作，它让我的内心单纯而专注。不需要什么别的意义，能够让这些动物感受到人类的友好，便是最大的意义。

你又想起了尼采最后对伊丽莎白说的，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你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有修行者般的静气。他的目光望向远处，逆光侧影中的脸，有一层金色的婴孩般闪亮的绒毛。

措普湖很大。湖水清澈，你看见湖里成群的鱼儿游来游去。小游说，这里的人们不捕鱼，也不杀山林里的动物，一直保持着原始生态。你们站在插有许多嘛呢经幡的湖边，向湖里发出“呜、呜……”的叫声。随着这有节奏的声波，鱼群像跳舞一样，转了一个优雅的弯，向声音发出的方向飘忽而来。你把手放入水中，鱼儿们一拥而上来“亲吻”你的手指，麻麻酥酥的感觉。你突然发现，原来人和自然还可以这样交流。

湖的一边是森林，高高的水杉林，一直往山上蔓延，延伸到神山的雪线。另一边是草原，金色的，铺向远方。草原上搭起了高高的木架子，晾晒着收割下来的过冬的牧草。远处，能看到几间简易的木屋。几乎没有人，草原上空旷宁静。中午时分，肚子开始饿了，却什么吃的也没有。人们习惯了都市的生活，只要有钱，随时便能买到食物。而在这里，你随身带着金条也没用。

小游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月饼，是前几天几个昆明游客带来的云南火腿月饼，留给他们过中秋的。他说，这里买不到食物，中午就这样将就一下吧。

你捧着这个月饼，沉甸甸的。

 

下午离开，回理塘。和小游告别，大胡子记下了小游家乡的地址和邮箱。大家拍了合影，大胡子说，回去发给你。

只是，生命总是有许多不可测。在后面的旅途中，大胡子的一个失误，丢失了记录地址和邮箱的笔记本，便再也没有机会让小游看到照片。小游和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就这样擦肩而过，永远不会再见。你知道，这个叫游余群的年轻人并不会执着于这些世俗的交往，他的世界很大很大。相忘于江湖，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关系。

车子在宽阔无边的草原上行驶。坡地起起伏伏。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孩子，小女孩。远远地眺望着，然后，开始往下跑。脚步欢快，一路向车子跑来。安久停下车。她在离车子不远处站定，好奇地看着这辆白色的北京吉普，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大胡子过去一把抱起她，把她举得高高的。小姑娘咯咯地笑出了声，如清脆的铃声，在草原上飘散开去。岚妹妹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递给她，晓汐握着她的手，拿湿纸巾给她擦脸。你只是在一边看着她，那么美好的画面。

草地上的牛羊在悠闲地散步。小姑娘拉着晓汐，手指着前方。前方只有几个木架子，晾晒着牛羊过冬的牧草，再远一些，有一幢房子。她是在告诉你们那是她的家。

太阳越来越低，光线变得那么柔和，充满温情。

安久轻轻地按了一下汽车喇叭，他是在提醒你们，天要黑了，必须要出发了。

你们站起来，和小女孩挥手。说，我们要走了。再见吧，小妹妹。

你们慢慢走向车子，回头看见小女孩有些失措，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顷刻，脸上那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而后，一点一点地流逝，消失。你看见她小小的脸庞浮上了失望和忧伤。你回过去，拉住她的手，又不知道说什么。终于还是要走，又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回车上。再回头看她，看见她眼眶里有泪珠正在慢慢地滚落下来。

车厢里一片寂静。大胡子也低下了头。你转向车窗外，看着远处的风景，却发现视线里只是一片模糊。

夕阳斜斜地照在草原上。小女孩身上笼罩着一片金色。北京吉普渐行渐远，小女孩挥手告别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那片秋日斜阳下的草地一起消失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