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言
一 《章江送别图》
1911年清王朝土崩瓦解,一批对王朝抱有认同感和忠诚感的士大夫避入租界,过起了遗老生活。十余年后的一天,在上海的几个前清遗老聚在一起共同欣赏了一幅画。这幅画名为《章江送别图》,描画的是因1906年南昌教案获罪去官的臬司余肇康离任时的情形。著名诗人郑孝胥览罢此图,赋《余尧衢章江送别图》诗一首,诗曰:
孝钦久临朝,朝士习苟免。
有国孰与守,乱作盖已晚。
余公官江右,民教狱未谳。
残民以媚外,上下色无赧。
余公持不可,正论独侃侃。
弃官归养母,倾国徒一饯。
当时光绪末,名节立已罕。
陵夷五六年,瓦解果不远。
海滨出此卷,追话犹愤懑。
成名事亦小,无补愧言遁。
中兴苟有望,旧习当尽刬。
守官可矜式,相对摩老眼。[1]
诗中赞颂余肇康在南昌教案中独持正论,立下难能可贵的名节。其中“弃官归养母,倾国徒一饯”一语,高度赞扬了当日南昌绅民祖饯余肇康的盛况。
另一位晚清名士、同样精通诗文的陈三立在欣赏了此画之后作长诗一首,对南昌教案的过程和绅民祖饯余肇康的场景做了铺陈,现节略如下:
忽有祆教狱,县令毙仓卒。
挺刃户闼间,血殷神父席。
空巷喧万人,仇得掊而殛。
义愤无反顾,公临为之泣。
浸寻出夷酋,奉使势煊赫。
罗织足绅衿,章条恣附益。
维公迭抗议,舌敝佐面折。
徐悟不可犯,责难涣然释。
廷臣习侧媚,移决理官室。
曲徇紊爰书,连坐公竟斥。
耄弱走呼号,缨绂眥欲裂。
老守奋陈状,请代论如律。
公仍拂衣去,功罪成一别。
嵯峨滕王阁,其下维船楫。
衣冠勤祖饯,云壑晦颜色。
孰窥休戚怀,犬随翔乌昵。
画手赵程辈,万景赴枯笔。
今开送别图,感旧犹历历。
章贡水上城,世隔眇人物。
迹迷徐孺亭,梦染苌宏血。
佳晖荡恶氛,忍传故老说。
偃仰眩覆载,留卷察海月。
生逢俱飘零,何山掘芝术。[2]
陈三立是江西人,且与余肇康交厚,故而对南昌教案之事颇为了解。他在诗中赞许了余肇康在南昌教案中的表现,并提到余肇康离任时南昌绅民为其饯行之事,怀旧之情跃然纸上。
作为上面两首诗中的主角,余肇康一定为这幅送别图感到自豪。当年离任之际,他曾就绅民的祖饯之事在日记中感叹道:“此案以朝廷极不体面之事,而民间偏为余作极体面,于心何安!”[3]自此日开始,余肇康在日记中连续记载绅民为之送行的盛况。在写给亲家瞿鸿禨的信中,余肇康也谈道:
离江之日,海内贤士大夫,识与不识,缄电纷驰,至以罢李纲以谢金人相比。况沈子培(按:沈曾植)学使至电请南皮,“愿代臬司去位以保江西”。衮赠诗有云:“夫子超世心,昭怀朗晨矞。”又云:“决事坚如山,长怀浩如川。”而陈伯严、程雒庵、李芗园诸君子,见下走将去,如遭九故,相对泣下。(梁星海适来按事,尤愤惋涕洟)空街巷牌伞纷陈(如吾乡宾会),严拒恶诅不为止。登舟之时,万人如海,拥舆不得前,学院司道均为之徒步;绅民均登舟拜母,环相饯送;情不忍却,留滕王阁三日,乃得开行。闻已绘成南浦归云、西山旧雨两图(一程雒庵绘,一赵太守于密绘),题咏甚夥。[4]
在日记尤其是书信中大讲自己所受的殊荣,大略可知余肇康为好名之士,后来瞿鸿禨的回信称赞余肇康“巍然独有天下之名”[5],算是投其所好。这一赞语虽不无夸张,但正如郑孝胥诗中所谓“当时光绪末,名节立已罕”,清末官场一面自身持续窳败,一面又迅速在立宪和革命的话语系统中被整体负面化。在这种背景下,余肇康的离任能够得到绅民隆重的祖饯,并受到“海内贤士大夫”的纷纷嘉奖,可谓难得。余肇康后来对南昌教案念念不忘。沈曾植去世后,余肇康作挽诗一首,有云:
蓦地大狱兴仓皇,宰官神甫同一戕。
国势虽弱民气强,摧折彼狡消披猖。
我誓不吐公亦刚,尊樽可冲斗可撞。
浩然归去吾尚羊,李树乃欲代桃僵。[6]
当时沈曾植曾向张之洞致信,希望能够代余肇康受谴。这一举措自然不能成行,但对于余肇康来说却是别有意味。同样道理,郑陈辈有感于《章江送别图》而赋诗一事,对晚年的余肇康来说,定是一大快慰。
不过,余肇康由南昌教案建立起来的名节,只是在前清遗老这样一个小范围内得以流传。在其他关于南昌教案的叙事中,余肇康的形象和作用没有得到任何彰显。在1957年出版的《一九〇六年南昌教案资料专辑》中,余肇康已开始作为一种反面形象而存在,据胡廷銮对光绪三十二年二月初三日的回忆:“当时有个臬台余肇康,坐着绿呢大轿,前呼后拥,指挥弹压,行到荆波宛在口上,被群众向前围击,用石块把他击了下来,堂堂的一个臬台丢了绿呢大轿,只顾没命而逃。”[7]在这一叙事中,余肇康完全站在了“群众”的对立面,同时也完全湮没在新中国关于晚清官场形象的话语系统中,开始作为反动腐朽的封建地主阶级的一员而存在。
相比之下,作为南昌教案真正的主角,南昌知县江召棠在国人一百年来的历史记忆中,始终保持了一个正面形象。他究竟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在当时有着巨大的分歧。但在20世纪以来中文世界的主流叙事中,他始终被认为死于法国天主教神甫王安之(Jean Marie Lacruche)的刀剪之下。这就意味着,江召棠以及1906年南昌教案的史事在历史记忆中出现了剪切乃至扭曲,或者说,变成了历史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