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隐匿终南，探求本心

嘉靖四十一年，秋，终南山上。

“太乙山（注：终南山别名），遍地宝，有病不用愁，上山扯把草”，两个六七岁的孩童跟在一个药农身后，边跑边唱当地的歌谣。药农今日的收获颇丰，背后装了满满一箩筐药材，游走在熟悉的山路之间，脚力飞快平衡稳健，应该是想带着几个孩子赶着酉时天黑之前快快下山。

古径通幽处，终南山道深呀。随着药农渐行渐远的身影，药童的声音也逐渐隐没于深山之中。泽兰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几何时，哥哥也带着她在京郊的云梦山采药游玩。那是泽兰童年记忆中见过的最美的山，山势挺拔，云雾缭绕，奇峰异石遍布，飞瀑流泉不息，花草林木馥郁，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大自然的味道。每每置身云梦山中的那种感觉，泽兰小时候无法形容，现在回想起来用四个字最为恰当不过：“天人合一”。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泽兰的记忆越飘越远，突然有人抓了一下她的肩膀，猛然回头一看，原来又是那只调皮的金丝猴，泽兰唤他“小金子”。

‘小金子，你好呀，今天跑哪淘气去了，是不是还饿着肚子呢’，泽兰边说边摸了下小金子的肚皮，“咦，鼓鼓的，看来我们小金子今天吃的很饱呀，给姐姐说说，都吃了哪些好吃的果子呀”

小金子仿佛听懂泽兰的话一样，从身后嗖的抓了一个苹果出来，咧着嘴冲着泽兰大笑。

“原来是苹果呀，真乖，这个是留给姐姐的吗？”泽兰接过果子，用衣袖擦了擦就不在意的塞进嘴里，“嗯，真甜，谢谢小金子！”

泽兰边啃果子，边仔细端详小金子。两个多月的时间，小金子仿佛长大了不少。有终南山至纯的清气滋养，这只小顽猴瘦长的身体上，柔软的金色长毛愈发的油亮，最长的竟可达约三十公分，披散下来就像一只金黄色披风。天蓝色的面孔上嘴大而突出，鼻孔仰面朝天，看着就像没鼻梁子，“噗嗤-”泽兰忍不住笑出声，第一次遇到小金子咧嘴冲她笑的时候，她当时还想：“可别是只傻猴吧”，两只眼睛贼亮贼亮，滴溜溜的转来转去，“过来”，泽兰命令小金子道：“让姐姐看看你的腿痊愈了没？”

小金子闻声乖乖跑过去，泽兰摸了摸他的右腿，伤疤几乎摸不到了，看来这两个月以来小猴子恢复得很好。回想起第一次在山林深处，小金子被蟒蛇咬住腿的那个场景，泽兰仍然心有余悸，还好师傅医术高明，救活了这个小家伙。才有了这两个月来一人一猴的相依相伴，给泽兰黯淡的山林隐居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好美！是不是？”环视着悠悠南山，泽兰由衷的赞叹。

蜿蜒崎岖的山道，盘根错节；清幽深远的峡谷，延伸八方；苍凉伟岸的松柏，倾诉岁月；庄重虔诚的道观，涤荡心灵。

“兰儿，又在发呆？”正在泽兰神游终南之际，吴茱萸的声音飘过来。

“师傅，没有，徒儿只是被终南美景所陶醉，沉浸其中。”

“师傅，我好想忽然明白为什么天下那么多的隐士来终南山隐居了”泽兰接着又说。

“那是自然，终南山乃道教发源地之一。”吴茱萸缓缓道来：”据传楚康王时，天文星象学家尹喜为函谷关关令，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预感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乎留守关中。不久一位白发老者身披七彩云衣，红颜大耳，双眉垂鬓，胡须拂膝，身着素袍，道骨仙貌，骑青牛而至，原来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遂在楼观台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时至今日，天下隐士来此，莫不求方问道，寻求长生不老”。

“师傅，究竟何为“道”呢？”泽兰问。

“道是宇宙的本源，是统治宇宙中一切运动的法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总而言之，道有三方面的涵义，其一，道是先于天地的混成之物；其二，道是存在于万物之中的普遍法则；其三，道无形无象。”吴茱萸侃侃而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虽然看过道德经，但彼时只是一个概念性的理解学习。至今由于阅历毕竟有限，泽兰无法一下子领会老子思想的精华。但可以肯定的是，道家思想在她的心里更加深刻，定会对她日后为人处世产生巨大影响。

泽兰又问：“隐士不是本该看开生死，超脱世外吗？为什么师傅说他们寻求长生不老？人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吗？”

“圣人劝诫世人皆曰“放下”，然真正有几个人能够放下。是人就有羁绊，亲情、友情、爱情，又怎能轻易看开生死。但关于如何能够长生不老，上古之人倒真有流传益寿延年的方子。”吴茱萸说。

“师傅，您所指的是上古真人、至人、圣人、贤人的养生之道吧？”泽兰忽然想到了大小就熟读的《内径》。“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是的，泽兰，你说得对。”

“但是师傅，当今天下真有这样四种人吗？”泽兰又问。

“所谓真人，掌握了天地阴阳变化的规律，能够吸收天地之精华，超然独处，任何外物都干扰不了他，与天同寿，这种人的寿命远远超出天年。所谓至人，全面掌握了养生之道，能够顺应阴阳四时的变化，使身心处于广阔的天地之中，这样的人可尽享天年。据为师所知，当今世上有一人可称此，”吴茱萸说。

“谁呀？”泽兰急切的问。

“兰儿，这位前辈曾见过，好好想想。“

“啊”泽兰惊讶的一声，“不会是十岁那年，和父亲同去青云山拜访的女贞子前辈吧？虽然过去五六年了，但依我当时的印象，女贞子前辈肯定年不过百。”

”不不，她老人家今年一百二十又一岁矣。”吴茱萸说。

泽兰惊讶的无以复加，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世间真人见过面，还交谈过几句，简直难以置信呀。

“师傅，既然时间都有真人、之人，那圣人、贤人一定不少吧？”泽兰又问。

“所谓圣人，安然处于天地之中，顺从八风，没有烦恼，身处世俗之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种人寿命可接近天年；所谓贤人，懂得养生之道，但仍然摆脱不了世俗的烦恼，故这种人虽然能高寿，但无法达到天年。圣贤之人咱们大明朝医界就不在少数，”吴茱萸接着说：“泽兰，你出生中医世家，可以好好想想。”

“我朝著有《女医杂言》的谭允贤，兰儿记得享年96岁，算圣贤吧”泽兰问。

“算，还有呢？”吴茱萸又问。

“一时想不起来了，师傅快说还有哪些呢？”泽兰问。

“兰儿，远的不说，当今世上就有五位可称圣贤，你因少不更事，常年久居京城对江湖诸事不甚了解。她们就是医界近十几年来赫赫有名的杏林五子：木患子、金樱子、蔓荆子、冬葵子和沙苑子，”吴茱萸说：“这五位医子也是女贞子前辈的嫡传弟子，这点江湖上都鲜有人知晓。”

“这五位前辈都是女医吧？”一下子接收这么多信息，泽兰有点吃不消，但听到师傅谈论的都是这当下的女中豪杰，却又异常神往。

“当然，女贞子前辈只收女弟子”吴茱萸答道。

“师傅，你能给我多讲讲这杏林五子的事迹吗？”泽兰热切问道。

“当然。兰儿，为师先问你个问题，虽曾听闻你父亲禁止你学医，但通过最近这段时日的观察，你应该也看了不少医书吧，具体都看了哪些呢？”

泽兰吐了吐舌头，说：“师傅慧眼，徒儿读过《素问》、《灵枢》《金匮要略》、《本草纲目》、《伤寒论》、《女医杂言》等，《素问》、《灵枢》因为打小就读，父亲当时也肯教我，所以算是所读医书里面最熟识的了。”

“很好，那为师再问你，为什么同一种病用不同方法，但都治好了，这是什么道理呢？”

“由于地理条件不同的缘故。”泽兰对答如流。接着说道：

“东方，是自然界万物生发之气开始的地方，滨海近水，盛产鱼盐。当地人多食鱼类而嗜咸，人们均安居其所饮食丰美，但是，鱼吃多了容易使热积于中，盐食多易耗伤血液，所以当地百姓多皮肤色黑而腠理疏松，易患痈疡一类疾病，此类疾病适宜用砭石治疗。

西方，盛产金玉之地，遍地沙石，是自然界收引劲急之气所在的地方，当地人多依丘陵而居，其地多风，水土之性刚强，当地人不衣丝绵而穿毛布，铺草席，饮食非常鲜美，多食酥酪骨肉之类，因而体型肥胖，不易受外邪入侵，所发生的疾病多饮饮食不调、七情不节导致，这种疾病适宜用药物治疗。

南方，，是自然界万物生长繁育，阳气盛的地方，其地洼下，水土较弱，由于水湿蒸发，经常雾露聚集，当地人喜食酸味和酵化过的食物，其皮肤色赤腠理致密，易发生筋脉拘挛、麻痹不仁一类疾病，这种并适宜用针灸治疗。

北方，为自然界之气闭藏的地方，其地势高，人民依丘陵而居，气候风寒冰冽，当地人喜欢在野外食宿，食的是牛羊乳汁，易因内脏受寒而生胀满一类疾病，这种疾病适宜用艾灸治疗。

至于中央地区，地势平坦湿润，自然界出产物资众多，人们食物品种繁多，生活比较安逸，少于劳作，易发生痿痹、厥逆一类的疾病，这种疾病适宜用导引按摩治疗。

师傅，我说的没错吧？”泽兰一口气讲完之后，瞬间觉得小时候的书没白读，过目不忘确实是个优势。

吴茱萸笑了笑，说：“圣人杂合以治，各得其所宜，故治所以异而病皆愈者，得病之情，知治之大体也。”

据传，女贞子至今只收过五个女弟子，这五个女弟子皆精通音律，但又各有所长。

木患子，擅长砭石疗法，现居东面泰山之杏木殿。

金樱子，擅长药物疗法，现居西面天山之杏金殿。

蔓荆子，擅长针灸疗法，现居南面武夷山之杏火殿，

冬葵子，擅长艾灸疗法，现居北面恒山之杏水殿。

沙苑子，擅长引导按摩疗法，现居中部嵩山之杏土殿。

为师曾游走泰山一带，因缘际会结识了杏木殿木患子，彼此投缘，交谈之后才得知如此种种。

杏林五子一同拜师女贞子门下，学有所成后又遍布大江南北，根据自身所长各立门户，每年中秋女贞子生辰时回青云山一聚，探望师父。切磋交流，相互进益。”

“哇，杏林五子都这么厉害，可谓人中龙凤。想必女贞子前辈此生无憾了，徒弟个个出类拔萃呀。”泽兰由衷赞叹道。

“非也非也，你可知道女贞子前辈的独门绝技是什么吗？”

“不知”泽兰答道，心想砭石、针灸、艾灸、药物和按摩都有人继承衣钵了，音律更是发扬光大了，还能有什么不传之术呢？

“祝由术”。

“祝由术？！！”泽兰愕然，当真有人精通这门医术，一直以来以为只有传说中才有呢。

“对，祝由术。通过祝祷治病的一种方法。女贞子前辈除了在音律上的造诣登峰造极之外，祝由术法也堪称一绝。虽然门下有杏林五子，杏林五子也都各有所产，但女贞子自己最擅长的音律和祝由术，却始终未觅得合适的传人，年复一年，据闻前辈现在已经归隐山八闽青云山中，潜心修炼，不再收弟子了。”吴茱萸语气中略带遗憾地说。

“祝由术，难道真要失传了吗”泽兰喃喃低语。

“兰儿，想什么呢，更深露重，小心着凉，跟为师回去吧”。

一师一徒，后面跟着只金丝猴，慢慢的走向逍遥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