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法国
一九二七年七月,我到了上海,得到一个同学父亲的帮助,得以伙夫助手的名义,用一百块大洋,搞到一张法国邮船从上海到马赛的统舱船位的证。住统舱是不能走出底舱到甲板上去的,要整日藏在船底,帮助炊事班准备旅客、船员的伙食和茶点……这里是一个独立的海上王国,有不少清规戒律。我作为华工炊事员带来的小工,同船上大班、船长等之间有很大差别。我们的工作就是洗碗盏,洗蔬菜,削洋芋,杀鱼宰鸡等下手活。最使人难受的,就是从上海到马赛要在下舱底闷一个月的时间,而舱底没有风,当时正值七月炎暑,那闷热实在令人难受。法国邮船在途经西贡、红海、亚丁、印度洋时,天气炎热加上锅炉的温度,真是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大邮船在经过印度洋时的大风大浪中,剧烈的颠簸使得不少工人头晕呕吐,一两天吃不下饭,饮不得水。我虽然也感到不舒服,但因为从小喜欢走浪桥浪木,在大风大浪中经过一二天的锻炼,已慢慢地习惯了在摇摆中工作劳动,很快地过完了一个月的航海旅行,到马赛,改换火车直到梦寐以求的人间“艺术天堂”巴黎。
那时,我认识一个杭州老乡郎鲁逊,他就是半工半读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雕刻的同学。他为我介绍到一个巴黎拉丁区中国饭店当半日做工半日学习的临时工,我把全部业余时间用来学习法文和绘画技术。因为拉丁区是艺术中心蒙巴拿斯的所在地,那里有小型展览的画廊和供业余练习速写和绘画的格廊旭米埃画室。这个画室分人体速写素描、油画习作和静物画室,白天夜里都为业余或专业的美术工作者开放,只要购入门票,就可以进去画画。画室里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中学业余爱好者,入场券有月票或周票,每次用票一张。模特儿的姿势和位置由模特儿自己安排。我就住在科技学校路中国饭店对面的一个小旅馆的最上层阁楼中。房中一张小床,一个小窗户,一进门就要弯腰,只有窗户口可以直立。这是旅馆中最廉价的房间,为了节省开支,这是郎鲁逊为我想方设法租到的。
我到巴黎第二天,热情友爱的郎鲁逊带领我参观了伟大的卢佛宫,这里陈列着从文艺复兴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印象主义……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大卫的《拿破仑加冕》、德拉克洛瓦的《西岛的大屠杀》、库尔贝的《画室中》,直到马奈的《林中之野餐》等伟大的艺术杰作。这样系统的、完整的展览,深深地印在我的脑际中。它使我明白,绘画艺术通过各时代作家的努力,非常深刻地反映了人类在大自然和历史中的思维和创作的作用!而且它们在演变发展中、在追求真善美的创造中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于是我沾沾自喜地感觉到我到法国来的动机是正确的。我要钻研西洋美术史,我要认真学习西洋绘画。
因为参观学习任务很重,实现半工半读非常困难。为谋求专心学习,我参加了里昂中法大学浙籍公费考试,并加强法文学习。同时我将在国内作的素描和油画让巴黎美术学校的老师看,他们认为素描基础太差,必须在素描上用功补课,并加倍努力学习法文。
时当二十年代后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创伤还没有很好地弥合,欧洲已逐渐从痛苦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只有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富有的画商成为这个艺术之都最受欢迎的贵客,成为这一时期世界艺术家集中的蒙巴拿斯和蒙玛得的动力,加上巴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博物馆、美术馆、各种流派作品的沙龙……这一切形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艺术中心!当时,对于我这个盲目崇拜西洋艺术的中国人来说,每天沉沦在西洋古代、现代“五花八门”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艺术流派的海洋中,感到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但是受如饥似渴的求知欲的驱使,想到这样远涉重洋来到异乡的不易,想到艺术的学习不是朝夕用功可以解决的,我决心必须认真地长期地攻读下去,但家庭的困难和母校补助又都不允许我专门学习。正在踌躇中,恰巧得到我家乡来的信说,浙江省要考选留学法国里昂中法大学的公费生,因为我已在法国,由浙江大学工学院给我名额,让我在法国里昂准备考试。一九〇〇年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除杀人抢劫放火之外,还无理地要我国赔款四亿两白银。后来经过交涉用该款以“帮助”我们办文化教育为名,双方联合成立庚子赔款基金委员会,分配使用。中法大学就是利用庚子赔款在法国里昂建办的中国留学生大学,设在法国里昂圣伊内山法国兵营地方,校长名义上由中国人担任,实权掌握在里昂大学校长手上,他任庚款管理委员会主任。当时国内军阀当权,为了安插私人,严密控制里昂中法大学留学生名额。一九二三年陈毅、李富春等一批留法学生曾要求享受公费待遇,他们严词责问驻法公使陈箓,并围困里昂中法大学,此事在国内也引起广泛的反响,国民党当局被迫改变选送办法,自一九二七年起由各省选派。
我当时适逢其会,由浙江大学据理要求,得以参加考试并被录取,根据我选择的专业被分配在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及染织图案两项。我因为没有国内专业美术学校的学历证书,所以不能投考插班,不得不从一年级开始。当时我已二十三岁,但投考这个学校的法国人,年龄没有超过十六岁的,他们都是穿着短裤的小学生,我在他们中间学习的确很不好意思。但作为基础课,我情愿忍受着难堪,和他们一道从石膏素描开始学起。在学习中,真是如鱼得水似的,我的成绩很快赶上了二年级的学生。第二年,老师们让我跳班参加三年级的人体素描考试,结果也不错。那时候由中央大学艺术系转学来的吕斯百、王临乙两位同学已升入分专业的三年级油画雕塑班了。吕、王两同学都以出色的成绩震动里昂美专,我也不甘落后,很快地在人体素描方面也名列前茅,一九三〇年我参加了全校以《木工》为题的素描康德考试,获得第一名奖金而提前升入油画班。
油画班的主任教授是窦古特先生。他原来是专门制作教堂彩色玻璃画的老画家,忠实地接受并且维护了达维以来的画院教学传统。当我第一次进入他的画室时,他冷冰冰地对我说:“我不否认你曾画了许多不坏的素描,这是好的,但到我的画室来,你不要再背上‘素描’的包袱,因为在某种意义来说,到我这里来要重新搞一个用色浆来涂抹的油画。用色彩和光暗的块和面织成的造型的总体,它既有色彩的运用,也有光暗远近的总体塑造。古代大画师远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丹多来都、提香,德意志的霍尔本,佛兰德斯的鲁本斯,荷兰的伦勃朗,法国从大卫、恩格尔、德拉克洛瓦、库尔贝、米兰、塞尚、马奈、莫奈、雷诺阿、西斯莱、马蒂斯,一直到毕加索,历代无数大画师虽然创造了刻画谨严的生动的形象,但画面给我们的印象是存在于大自然的一个完整的构图,隽永的纪念碑。”
窦教授在我们开始画油画之前,再三叮咛要我们先研究了解油画用颜色的制作方法,和各种油色的相生相克、调和与配合。他不让我们购置放在锡管中的现成的油色,要我们自己研究颜色本身的植物或矿物原料的化学成分,研制、调进油类和甘油的成分和剂量等。要我们到一家绘画原料公司购置油色的粉状原料,然后进行试验和制造。要学习过去大画家的用色习惯,和调色的配合方法等,这段时间需要两周左右。然后是画布的制作,笔的选择,及出外写生等必要的工具的制备,比如画箱、画凳等。到了这一切都具备了之后,就开始绘画。
第一天油画课是从一个老模特儿开始的。意外的事情是窦教授向新生宣布,只能用黑白两种油画颜色,一个星期内完成这幅肖像画。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意外的考试。用黑白两色画油画肖像,仿佛要一个长跑选手练开步走一样,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用油画画过不少人像、静物和风景画。但这幅两色油画创作过程使我了解到作为一个初学油画的人应该如何从木炭素描人像晋升到油画人像的笔触的形体表现,这是十分重要的,而这种学习在国内是没有的。第二个星期习作的课题,是土红、黑、白三色油画人体的练习。这幅三色油画人体练习继续了两星期,这个练习使我对于土红在黑白二色之间所起的作用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第三次是使用全色油画绘制一幅色彩非常鲜艳的花果静物的写生。这种循序渐进的教学方法,加上解剖、西洋美术史,配合在美术馆参观和幻灯教学(因为里昂美术馆就在里昂美术学校里,所以参观是非常方便的),比之我随便参加蒙巴拿斯自由画室的学习,真是有天壤之别。
我在巴黎时,冼星海来信曾劝我去里昂学习,我深深地感到这个建议是十分重要的。为了加强学习,我每天中午带了面包和简单的冷菜,在美术馆里边参观边吃。下午,还去美术和染织图案系选课学习,这个系除绘制染织图案外,还重点设计应用于客厅、餐厅、寝室,以及火车站、旅馆、剧场的各式壁纸。我夜间还在里昂市立业余丝织学校学习,真是到了废寝忘食、如醉如迷的程度。很快地过了二年,在业务上是有长足的进展的。这时在同校学习的吕斯百、王临乙他们已转到巴黎去了。在日本的沈西苓也在日本学习完毕,回到上海从事电影导演方面活动,他告诉我,他认为绘画的局限性比较大,目前应该用戏剧和电影的综合艺术来唤醒醉生梦死的社会。当时里昂美专的教授,鼓励我画几幅创作,参加里昂美术协会的沙龙展出。
一九三一年秋,法国报纸刊载了九一八事变消息,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的铁蹄蹂躏了东北整片辽阔肥沃的土地,接着又向关内步步进逼,中华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已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在国外的中国人莫不忧心如焚,都决心回国投身于迫在眉睫的抗战救亡工作。窦古特教授同情我当时的情绪,他安慰我说:“当然日本人的侵略是不能容忍的,但你们是一个有四亿人民的大国,连年军阀横行,各自为政;当今救亡工作主要在于唤起人民一致抗日。你作为一个画家,应该用你在绘画上的才能,反映现时爱国的思想意识,这正是你们英雄用武的时候呀!”老师对我的启发,使我鼓起勇气,画了一幅《乡愁曲》的油画。这是我第一次画的人像创作,一个穿中国服装的少妇坐着,面带愁容正在吹奏竹笛。这也是我进入油画班第二年的一幅油画。老师认为这是一幅有中国风格的绘画,他鼓励我将这幅画参加里昂沙龙,为此我获得优秀画奖状。
一九三二年夏,我以油画系第一名毕业于里昂国立美术学校。同年参加里昂全市油画家赴巴黎深造公费奖金选拔考试,以《梳妆》油画获得第一名中选。这个奖金由里昂已故名画家捐赠基金委员会主持,每年进行全市选拔考试,得奖者享受公费选派赴巴黎深造。我以一个中国人也是中法大学学生得到这个奖金,所以还是按照公费奖金待遇赴巴黎深造。我选择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在法国著名新古典主义画师劳郎斯画室学习。劳郎斯三世以谨严的画风著名法国画坛凡二百余年,他们都以画历史人物画为独步。劳郎斯善肖像人物,又精静物,以简练精到的新古典主义著称。他看了我在里昂的素描与油画,表示已初具绘画基础,但真正的油画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努力学习。
巴黎是我四年前离开了以后第二次来到,旧地重游,这个古老城市的一切都没有很大的变化。但对我来说,这次有从国内来的妻和孩子,已不像那时的孤独了。尤其难得的在巴黎又和吕斯百、王临乙、曾竹韶、唐一禾、秦宣夫、陈士文、刘开渠、王子云、余炳烈、程鸿寿等一些老同学和朋友见面。他们都是从事建筑、雕塑、绘画各专业的名手。吕斯百和王临乙是在里昂毕业后先我们来到巴黎的。同学们热情地帮助我们建立工作室和住宅。为了我们今后共同学习和生活,我们选择了巴黎第十六区巴丁南路一个画家住宅区住下来了。因为我已成了家,所以以我家为中心,每当工作和学习之余,每一个周末或过年过节就成为聚会聚餐的地方。后来我搬到塔格尔路。我们于一九三四年成立留法艺术学会,徐悲鸿夫妇来巴黎举办“中国绘画展览”时,也到我们这里来过。这位老一代的艺术教育家和画家,对我们在巴黎学习也作了宝贵的指教。
他还参观了那时我在巴黎举行的个人画展,对我画的《病妇》、《裸女》,以及油画静物《葡萄》给以表扬。这幅静物也就是后来被法国人评为具有老子哲理耐人寻味的佳作,由法国教育部次长于依斯曼亲自选定收归国有。《沙娜画像》由现代美术馆馆长窦沙罗阿亲自来画展会场代表法国国家购去,收藏在巴黎近代美术馆(现藏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一九三四年在里昂春季沙龙展出的《裸妇》是当年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劳郎斯画室中得第一名奖的作品,得到美术家学会的金质奖章,也由法国国家收购,现藏里昂国立美术馆。
自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五年,我跟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教授劳郎斯学习期间,受到他的教导很多,但他不幸于一九三五年病逝。我参加劳郎斯葬礼时,劳郎斯夫人含泪对我说:“教授在世时经常对我说,常是他所有学生中最听话、最用功、最有成就的一个!希望你继续努力,不要辜负教授对你的希望!”
我在法国度过了九年零十个月的光阴,在这漫长的时序变换中,尤其是在紧张的学习阶段,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带着面包点心在美术馆边参观边吃食地过着中午休息的时间中,我站在里昂画家卑维司脱巨幅《林中仙人们》前面,徘徊又徘徊地享受这个里昂伟大艺术家的充满了性格和地方色彩的杰作。如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家都德的《小东西》那样,我站在德拉克洛瓦的《西岛的大屠杀》前面,伟大创作给了我深刻的启示和感受,而我们的艺术工作者,“只是忙于开个人展览,个人称誉。所以中国新艺术运动始终是没有中心思想,中心动力,像一个没有心的游轮,空对空的,动而无功……(见《中国新艺术运动过去的错误与今后的展望》,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第二卷第八期《艺风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