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师入缅远征的惨败
中国远征军初次入缅抗日时,我是第五军第九十六师的一个营长,目睹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们蒙受不应有的损失,帝国主义对我们的欺凌侮辱,统帅部将我们带领到惨绝人寰的绝境,使人义愤填膺。
在杜聿明的记述中,关于整个战役的始末,已作了全面介绍。兹就中路军第五军第九十六师方面的作战情况,作一些补充。
一 缅奸的活动与供述
英帝国主义在缅甸六十年的殖民统治,使缅甸人民沦为奴隶,富饶的国土成了垄断资本家恣意霸占、巧取豪夺的场所。但英勇的缅甸人民始终没有屈服,他们前赴后继地进行了顽强斗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缅甸人民反英情绪更加高涨,使英国占领者完全陷入孤立的境地。
日军侵入缅甸以后,他们利用缅甸人民的反英情绪,打着“大东亚共荣圈”的旗号,以帮助缅甸人民打倒英帝为幌子,对“缅甸独立军”(反英组织)进行欺骗宣传,笼络人心。
因此,不少缅人曾在一段时期内上当受骗,被日军所利用。我远征军进入缅甸后,经常受到缅奸的威胁,他们多数是和尚,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困难。
我们在入缅以前,就有明令规定,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特别禁止官兵进入寺院。如必须进去,入寺院大殿前,一定要脱鞋,还要合掌祈祷,目的在搞好我们与缅甸人民的团结友好关系。这一点我们执行得是比较彻底的。但是,我们却发现许多寺院就是缅奸活动的据点和指挥所。我们在平满纳构筑工事时,常常发现一些人窥探阵地。在发现这种情况的当天或第二天,我们就会受到敌机的轰炸。这就使我们警惕起来。在那里本来是看不见人影的,忽然发现一个人,就可能是缅奸在活动。以后凡发现窥探或形迹可疑的人,就进行跟踪,他们总是进入寺院。我们对那些有确实证据的便予以扣留,经过审问,证实了寺院是他们的据点。我在战场上,还曾捉到一个带有手枪的和尚,他绘了我阵地的地形图。这个人当日军向我阵地猛攻时,他却大声吼叫,我就把他枪杀了。以后我们向北部总撤退时,还遇到缅奸破坏铁轨,使我们的列车出轨,造成六十多人的伤亡事故。
根据捉到的缅奸供述,他们反对中国军队的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他们仇恨英国人,认为中国军队是帮助英国人的,也就不是好人;第二,他们错认日本人是好人,是帮助他们反英的。日本人诓说,日、缅都是信奉佛教的国家,生活习惯相似,如席地而坐,穿着木屐和皮拖鞋等,强调日、缅是一家;还说什么很早以前日、缅是同一民族,宣传“缅甸人要赶走英国人,要摆脱英帝的压迫,只有日本的帮助才能成功”。这说明日寇在缅甸的宣传和地下活动,有很深的社会基础,因而有不少缅甸人上当受骗,把中国军队也当做殖民主义者的帮凶。我们却没有做什么宣传工作,没有去争取他们的谅解和帮助,这就不能不遇到很大的困难,造成许多不应有的损失。
二 英方贻误戎机,士无斗志
第五军第九十六师向平满纳集中时,第五军第二〇〇师正在同古附近与敌人激战,新编第二十二师已南进增援,情况十分紧急,争取时间第一重要。但是,英方对此漠不关心。从当时他们的动作和态度判断,这不能委之调度失当,而是有意贻误。我们从腊戍到缅甸南方,因为车厢吨位小,只能以营为单位运输。因此第九十六师的先头部队已到达平满纳,而后续部队还在腊戍,相去七八百公里。我营原担任腊戍的警备,是师的后卫部队。由于英军不重视军运和调度混乱,第九十六师部队都走了,我们还不能走。几经交涉,才上了车。可是列车前进的速度很慢,走走停停,不是让车,就是在小站等,实在令人着急。腊戍距曼德勒仅二百九十公里左右,我们整整走了五十多小时。不仅如此,过了梅苗到达山麓的一个小车站时,大约是上午八时,车停下来了。前面联络军官报告:“火车头开走了。”几次派人询问,都无消息。这时敌机不断空袭,我们的处境十分危险。十时许来了一辆机车,它却拉着我们旁边的一列货车走了。下午二时许,又来一辆机车,也不是拉我们的。官兵闻知哗然。我即询问车站,回答是这辆机车暂时不能离站。经请示以后,才允准拉我们前进。这样电话往返就搞了一个多小时,到曼德勒已是下午五时。车刚停,一个英军上校来责备我说:“在××车站的不愉快的事情,你应承担全部责任。”我亦不示弱地说:“上校先生,你当然懂得军队行动贵在神速,你更知道我们应该很快到达前线。如果影响战局,或在前面车站受到空袭的损失,应由谁负责?”这时又有空袭,他溜走了。按上校意见,要我们冒着空袭前进。从此事看来,英方根本无视同中国军队的协作。杜聿明说英方另有阴谋,故意耽误运输,事实正是这样。
中国远征军的伙食,原约定由英方补给。在腊戍时还能吃饱,到了平满纳,头两天供应还算准时,以后就不行了。同时,副食品质量极差,半数是发臭的,腐烂变质的。在战争打响以后,居然绝粮了。他们根本没有给我们补给过罐头食品,不是没有,而是不给。当我们到了缅北人烟稀少的孟缓时,就发现过一个很大的仓库,存放许多罐头。这只能说明英方看不起中国军队,认为我们这些穿草鞋的士兵,不配吃他们的罐头食品。我们由平满纳向曼德勒逐次抵抗撤退时,头两天没有饭吃,靠我们缴获敌人的军用饼干来维持。以后每天能吃到一餐就算不错了。当我们撤到曼德勒以后,奉命守备曼德勒以南的一条小河。这时没有战事,每天构筑工事。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得到一些大米,连烂蔬菜也没有了。从曼德勒向北总撤退以后,补给完全断绝,靠我们自己与各地华侨联系,才买到一些,同时华侨也送给我们一些。我们的长官罗卓英连想也没有想到我们。不过,我们并没有饿死,这要感谢爱国华侨,他们救了我们。
在入缅之初,我们认为这次作战,总不会只靠步兵硬拼,英国的空军和坦克部队,总会协同作战吧!大家对英国军队抱着很大的希望,认为他们的战斗力会是很强的。
实际上,在缅甸战场,英国的殖民军表现得惊人的脆弱。他们在缅甸的兵力有两个整师、一个旅、一个坦克旅(有坦克一百五十辆),有飞机四十五架,还有炮兵等部队。除了有一个旅在东绵(缅泰边境),其他部队都集中于西线普罗美方面。自三月十八日英军从中路同古附近撤向西线后,中路防务由我第五军接替。他们在西线一触即溃,自四月一日放弃普罗美起,以后逐日以惊人的速度后撤。约半个月,于四月十五日以前,已撤到平满纳右后方二百多英里的仁安羌。从普罗美到仁安羌共约三百公里,可见其撤退之“神速”。当时我们中路军正在同古、斯瓦一带与敌鏖战,还决定在平满纳与敌进行会战。可是,英军的撤退,影响整个战局极大。追击英军的日军已在西路跟踪到达仁安羌,东线英军的一个旅,还有我第六军,也是一触即溃,向北溃败;致使我中路军突出东西两路之前约二百英里,有被东西两路敌军切断后路,包围歼灭之虞。因此,我中路军只好忍痛放弃会战计划,并分兵救援东西两路英军。
西路英军逃到仁安羌油田区,被日军包围了两个多旅,英军束手无策,大呼救命。于是由我军新编第三十八师派了一个团前往解围,没有打什么大仗,敌人就被赶跑了。这才发现,原来包围英军两个旅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的兵力。
在缅甸战场上,英国的坦克部队根本不起大的作用。英国空军的飞机,我们也从未见过,更谈不上协同我们作战了。因此,日军飞机完全掌握了制空权,使我军经常处于敌机轰炸扫射的威胁之下,严重地削弱了我军的战斗力。
三 我军统帅无能,军心涣散
入缅之前和入缅之初,我们部队都保持着旺盛的士气。早在贵州、云南一带整训时,杜聿明将军对即将出征的官兵就进行了誓死抗日、保卫祖国的教育,训练时也非常认真。不少青年军官,还加紧补习英语和日语,以备在国外应用。我们到了战场,人人冲锋陷阵,英勇作战。第二〇〇师同古之战,新编第二十二师斯瓦之战,第九十六师在也真、吉同岗之战,都是如此。其中同古之战打得尤为出色。一直打到敌人深入我们的后方二百公里以后,我们才被迫放弃了平满纳会战,而旺盛的士气还是没有受到影响。直到腊戍陷敌的消息传来,军心才开始动摇。
中级军官得知史迪威、罗卓英和杜聿明在作战方针上发生了争论,又感到分散使用兵力,犯了兵家大忌。在曼德勒任守备时,第九十六师师长余韶曾对我说:“目前统帅部举棋不定,意见又不统一,很难维持现在的局面。我们更要激励士气,掌握部队。”显然他对整个战局已失去了信心,正在作逃跑的打算了。我们纷纷私议,认为腊戍陷敌,曼德勒无法固守,如不迅速撤离,势必成为瓮中之鳖。于是我们就由曼德勒北撤。到了印道,听说罗卓英已只身逃跑,大家感到非常气愤,就破口大骂起来。
四 放弃平满纳会战
一九四二年三月下旬,第九十六师在平满纳集中完毕。不久,军副参谋长罗又伦前来传达会战计划。罗卓英也曾来训话打气。
会战计划的兵力部署:以第九十六师担任平满纳的守备。以从前方撤回的第二〇〇师、新编第二十二师为反攻部队。第九十六师固守城区,吸引敌人于阵地前,予以有力打击。乘敌攻势受挫的有利时机,即以第二〇〇师、新编第二十二师在军属战车部队配合下,全力出击,临阵歼敌。
第九十六师的兵力部署是:以第二八六、二八七团为守备部队,第二八八团为预备队,在城区构筑坚固工事。这时敌机不断前来轰炸破坏,少则一架,多则十余架,每日三五次不等。我们的工事白天被炸毁了,就在夜里重修起来。每修一次就加固一次,掩蔽部亦可顶住一二百磅的炸弹。我们整个阵地由星罗棋布的小据点构成,有交通壕连结起来,并设置二到三层防御工事。师部还预计战局的发展变化,经常进行演习,特别着重于出击的演习。那时士气非常旺盛,人人摩拳擦掌,准备决战。但终因两路英军的全线崩溃,使我中路军陷于孤立,随时有被东西两路敌军截断后方而被包围歼灭的危险。因此我军不得不放弃会战计划,于四月十八日开始撤离平满纳城。
五 中路军的逐次抵抗
在中路军撤离平满纳时,杜聿明令第九十六师在平满纳至梅克提拉间,担任逐次抵抗的任务,争取七到十天的时间,掩护主力撤退,伺机组织新的会战。
四月十六日,第九十六师的前哨部队,在平满纳以南地区,与敌接触。十八日,前哨部队撤回,敌跟踪到平满纳城的阵地前,与第九十六师第二八六团发生战斗。
十八日夜,第九十六师乘夜北撤,师主力转进至耶麦升。该师第二八六团撤到平满纳以北十英里(伊洛瓦底江西岸)的吉同岗村,控制着铁路线。第二八八团撤守平满纳以北九英里的也真村(伊洛瓦底江东岸),控制着公路线。自此第九十六师即以逐次抵抗的态势,阻击敌人。
平满纳以北至梅克提拉间,地形开阔平坦,很少隘路可利用,仅能依托一些村落和树林。但敌机专以这些为轰炸目标,如无相当掩体,会遭到很大伤亡。所以,我们只能利用一些小河的堤坎,构成阻击阵地。
十九日拂晓,敌人发现我军放弃平满纳会战以后,即以山野炮和榴弹炮,向平满纳以北铁路公路地区,进行广正面的轰击,我们受到了一些损失。接着日军还出动骑兵和坦克进行攻击,于上午七时,与我最后撤出平满纳的部队,在平满纳以北五公里处发生混战。第二八八团第二营营长亲率所部与敌骑兵展开激烈的肉搏战,他不幸阵亡,官兵伤亡共六十余人。几经战斗,敌不支退去。
当日午后四时,敌沿公路、铁路分两路向平满纳以北推进。与第二八六、二八八团的前哨连续发生激战。敌欲突破我前哨阵地,未逞而回窜。我军阵亡排长以下三十余人。前哨连于夜半撤回主阵地。
三十日拂晓,敌人向我前哨连阵地攻击时,发现扑了空。上午八时左右,敌人以战车、装甲车掩护,率领几十辆汽车,满载士兵,沿公路北进。在吉同岗方面,敌人亦以密集之大部队北犯。
在也真村方面,第九十六师第二八八团发现敌人的车队,即令各部队在公路上梯次摆开,准备出敌不意集中火力全歼来犯敌军。第二八八团阵地与公路线形成“L”形,一头卡住公路,其他阵地与公路形成平行线,因而火力易于集中在公路线上。当敌车队进至阵地前五十公尺时,平射炮首先开火,轰击战车;其他火器,亦同时射击。顿时弹如雨下,响彻云霄,打得日军躲藏无路,顷刻间,车上车下全是敌人尸体。接着我团预备队出击,除了殿后的一些敌人逃走以外,其余全部就歼。据出击部队统计,约毙敌四百多人,击毁轻战车二辆、装甲车三辆、卡车三十多辆,虏获文件、武器、干粮等等。从文件中得知,来犯敌军的番号是第十八师团。
同日午后一时,敌人像发了疯一样,对也真村的第二八八团阵地,进行报复性的攻击。敌机六架在上空低飞轰炸扫射,地面部队集中了榴弹炮和山野炮,向我阵地猛击。阵地上尘烟滚滚,烟柱高达数丈,整个阵地如被大雾笼罩,我军通讯线路不断被炮弹炸断。敌人一次接一次地向我阵地猛扑,我部士兵发挥了各自为战精神,坚守阵地,寸土不让。我前沿阵地有一个突出部,先后五次失而复得。这天下午先后击退敌人六次冲锋。到了午后六时,敌不逞而退,与我形成对峙形势。我们因工事简陋,伤亡了连长以下二百余人。
在吉同岗方面,战斗之激烈也达白热化。敌机轮番轰炸,吉同岗以南森林烈火熊熊。虽竟日激战,敌始终不逞,同样形成对峙。第二八六团伤亡了百人左右。二十一日,敌仍对我军进行强攻。
也真村方面,敌人因为前一天正面攻击失败,此日改取包围攻击的战术。在正面进行牵制性佯攻,主力由也真村以东进行迂回包围。我们虽曾派部队阻击敌包围部队,终以众寡悬殊,无力阻拦。师部知此情况,即令第二八七团增援,在也真村北约五六里的小河北岸地区,进行阻击。同时,师部认为这种态势不宜持续下去,否则将影响逐次抵抗任务的完成。吉同岗、也真地区完成了三天的阻击任务,目的已达。遂令第二八六团向北转进,第二八八团立即突围,向第二八七团靠拢。
第二八八团团长凌则鸣,决定配合第二八七团对敌作战。虽然东边比较安全,容易突出重围,但他不愿放弃夹击敌人之良机,决定正面留置小部队掩护,主力从北面向敌军正面攻击。他不知敌人多隐伏于森林内或大树上,其军事行动正好落入敌人的圈套。战斗一打响,我军即遭到很大伤亡。到午后五时,才突出重围。此役我军阵亡将士有:团长凌则鸣,副营长一人,连长四人和排长九人,士兵伤亡达八百多人。
吉同岗方面第二八六团,安全撤出,伤亡不大。
此后,第九十六师在中路耶麦升、梅克提拉间继续阻击敌人。自十八日至二十六日,共战斗八天,完成了逐次抵抗任务。但是八天的连续作战和一千多人的宝贵生命,并没有换来史迪威、罗卓英“会战”计划的胜利。整个战场陷于混乱状态,部队调动频繁,第二〇〇师东奔西走,新编第二十二师亦穷于应付当面敌军的进攻。由于指挥无能,分散用兵,消耗了我军有生力量,铸成惨败的结局。
六 曼德勒会战的流产
我们在四月底到达曼德勒,就接到曼德勒会战的命令。按照会战计划,一个营的阵地就有三英里多的正面,在战史上是找不到此等范例的。特别是前一阶段伤亡极重的情况下,担任这样宽广的正面防御,兵力极度分散,怎能协力作战?我们沿着一条小河,几个要点一摆,兵力就不敷分配了,既不能形成重点,也不能使点与点之间,在火力上达到有效的支援。因此,下级军官都在问:“这仗怎么打?”“我们是为主阵地打掩护吗?”怨言颇多。当腊戍失陷的消息传来,大家认为补给线已被切断,军心就动摇了。
根据当时的敌我情况,曼德勒会战是不能打的,非流产不可。果然,敌人于四月二十九日占领腊戍后,就向曼德勒袭来。罗卓英被迫于三十日下达总退却的命令。
七 总退却
从斯威堡到印道
第九十六师在四月三十日傍晚,通过伊洛瓦底江大桥,到达西岸斯威堡,循着公路徒步前进。沿途人车拥挤,一片混乱。我们走了半夜,只走了几里地,就在路边露营了。第二日上了火车,开出十几里路,就在伊洛瓦底江的一条支流的大铁桥上出轨,车厢翻了几节,又走不了了。事故是由缅奸破坏道钉造成的。当时死亡二十多人,伤七十多人。最惨的是重伤员哀号呻吟,血迹斑斑,无法处理。虽然带走了这些伤员,但因缺乏治疗,以后大多数还是死了。
部队在行动中,与新编第二十二师、新编第三十八师,轮流掩护撤退,行动极慢。第九十六师于九日才到达印道。
九日夜,杜聿明令我率第二八八团(这个团幸存者只有千余人,团长凌则鸣已阵亡),立即乘汽车向密支那西南二十六英里的孟拱前进,限令于次日下午傍晚前占领孟拱,而后向密支那方向严密警戒。当时,杜对我说:“占领孟拱关系重大,是我们向密支那方面打出一条回国通路的据点。密支那可能已为敌占,行动要特别谨慎。”并说:“明日有三架英国飞机掩护你们行动,如果孟拱亦陷敌手,应全力攻占。”当夜二时,我就率第二八八团向孟拱前进。
抢占孟拱
五月十日下午四时,车队正前进中,发现上空有三架飞机。这是我入缅以来第一次看见的英国飞机。它向我们发出联络信号,并指示方向,在我们头上打了一个圈,就向西飞走了。
我把部队展开,向孟拱市内挺进。经过搜索,市内无敌踪,但老百姓已逃跑一空。不久,有些华侨知道到的是中国军队,才回到市内。据华侨说,密支那已为敌所占。我即对密支那方向派出警戒。傍晚,第九十六师师长余韶率师主力亦到达孟拱。我立即向军部报告情况。杜聿明复电说,卡萨被敌切断,本军已不能前进,该师应速向打洛撤退。当时,军炮兵团、工兵团一部亦到达孟拱。余韶决定留我掩护,其余全部连夜经甘蛮向打洛方向撤退。
十一日拂晓,我率第二八八团撤出孟拱到甘蛮,时工兵团已作好炸毁公路大桥的准备。待我部通过后,桥即炸毁,我与工兵团一部向北转进。
到达孟缓
从甘蛮北进不久,就无公路。车队行驶于绵亘起伏的山地上,沿着牛车道在原始森林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对照地图,也弄不清方向,结果我们走了四天,才到达孟缓(孟关)(打洛的东北边)。
当时到达孟缓的有第九十六师的第二八六团和我团,及师直属部队一部,还有军属炮工兵团、辎汽大队。第九十六师的第二八七团和师直属队的主力,在副师长胡义宾率领下,向孟拱前进时,中途被敌切断,只得另觅道路,正向孟缓前进中。
孟缓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中间一个小平原,方圆约四五十里,东北西三面都是崇山峻岭,峰峦重叠,隐现于云雾之中。平原上遍地野草,高可过人,地多生荒,人烟稀少。大军到后,给养立即成了最大问题。我们原来还带一些干粮,这时已吃光,处于绝粮挨饿的困境,官兵思想很自然地产生对英国人、史迪威和罗卓英的怨愤。
到孟缓的第二天,也是我们绝粮的一天。在野地里找野菜的士兵,遇见三个英国兵,一人背着几个大包,包内都是罐头食品。因言语不通,拉来见我。经问明,在我们驻地东边五六里有一座大仓库,储存有大量粮食和罐头食品,看守者早已逃跑。我就请这几个英国兵带路,全团出动去搬运,并报告师长,请通知各部都去搬。这个仓库不但储存量大,而且品种多,有大米、麦片、各种肉食罐头、奶粉、咖啡等等。由于这一发现,全军的给养问题,基本上解决了。
有了粮食,我们还得赶快撤走。第一,前面就是野人山。通过这座大山时,还可能受到敌人堵击。因为山的北麓有一条公路,是密支那通孙布拉蚌的捷径。孙布拉蚌是缅北一个较大的城市,它在一片碧绿的草坪上,山坡上面散布着三十多家商店和居民,还有一所教堂。这条公路,是我们回国或去印度的必经之路。我们必须争取时间,抢占野人山北麓的山口,防止被敌人围困于野人山上。第二,五月下旬,是雨季开始的时候,要在雨季以前,走完这段最困难的路程。第三,给养困难。虽然各人尽量背,也背不多,不够长途行军之用。同时,对野人山上的情况不了解。当地土人说要走十几天,究竟要走多少天,我们心中无数。所以,要赶快走。
我们在撤走以前,集中了无用的物件和行李,甚至作战中不可少的重武器、汽车、炮车等等,忍痛全部焚毁,避免落入敌手。
爬野人山
五月十八日,我们离开了孟缓,开始踏上最艰苦、最凄惨的道路。
缅甸的雨季,自五月下旬开始至十月间止,每天阴雨连绵。雨量一般是中雨,有时大雨。因此,野人山上的溪沟,原来是干涸的,此时山洪暴发,均成激流。既不能徒涉,也不能架桥。不仅用兵困难,即土人相互交往,亦均断绝。我们就在这时爬上了野人山。
上山时,虽然知道过山有很多困难,但是官兵士气仍很旺盛。第一天,沿着羊肠小道蜿蜒而上,虽然难走,还可勉强继续前进。第二天以后,就更难走了。我们深入原始森林,古木参天,不见天日,阴霾潮湿,一种腐烂的气息,使人感到恶心和窒息。漫山遍野的青皮猴的叫声,就好像在为我们唱哀歌!入山愈深,路愈难走,几乎找不到可走的路径。先头部队手提长刀,披荆斩棘,边走边开路,不小心即有踏上“陷阱”(山坑、山凹被树叶积满,与地面一样平坦,表面看不出是山坑,好像陷阱一样)的危险,浅的还可救出,深的就完了。过悬崖时,须临时架设扶手,慢慢爬行而过。独木桥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沟涧谷,雨天桥滑,每当过桥,更令人不寒而栗。特别有些山沟,因洪水泛滥,水势湍急,通过时必须搭桥。有时刚搭好即被冲走,须反复搭设才能成功。所以行军极慢,每天走不了几里路。在山上偶然看到一间野人的竹屋,就感到十分亲切。但是,这房子看起来如在眼前,却要走两三天才能到达。总之,困难重重,决非常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过野人山的十多天中,每天阴雨不停,找不到干柴,做饭就成了大问题。第一天我们饭也没有吃到,第二天聪明点了,大家把陈年树叶从底下翻出来,燃起篝火,一面烤柴,一面烧饭。饭当然很难吃,有一股浓烈的烟火味,但谁也不说不好吃,反而感到很香。
在山上露营,倒很方便。砍下五六片大芭蕉叶,就够搭一个棚子。棚下用雨衣当帐篷,可以挡大雨。地上打几个桩,架起临时床铺,就可以睡了。
我们曾遇到过巨蟒和猛兽,但不感到可怕,因为我们有枪。可是遇到了小小的蚂蟥,它虽小但最可怕,我们竟无办法对付它。蚂蟥生活在树上,我想也许是可以吸吮猴子的血的缘故。经风雨一吹打,蚂蟥就掉在我们身上。它小如孑孓,不注意找,是看不见的。它能穿过我们的衣服和袜子,钻进皮肉里去,不多时吸饱了血就能鼓胀起来。当身上发痒或感到刺痛时,就是被蚂蟥咬了。每天宿营时,各人都可以在身上找到几条,多的七八十条,身上黑点斑斑,真使人不寒而栗。蚂蟥叮在身上,不能去拉,一拉就断,拉断在身上的半截,还是不出来。烟斗油是灵药,一涂上,它的头就立即从肉里退出来。山上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不知名的小虫,连蚂蚁也叮人。蚊子更可怕,大的如蜻蜓,嗡嗡叫的声音像“轰炸机”,叮上了,就会染上恶性疟疾(或叫瘴气)。病魔缠上了身,就很难根治,严重的送掉生命。我曾患这病半年多,险些丧命。地区和气候病繁多,中暑、感冒、寒热病、蚂蟥叮咬后带来的破伤风,以及回归热和其他传染病,就在部队中严重地流行起来。病了无药治疗,才真可怕啊!我们上山的第三天开始发现病号和落伍兵,第四天就有死亡的。这时就被迫开始丢武器,丢行李,只要背不动的都丢到山沟里去。自此,疾病与死亡与日俱增,各团减员每天都有几人乃至几十人。落伍者,大都无法生还。这种悲惨的情况,很快造成一种恐怖气氛,攫住了每个人的心灵。我们的士兵,有些经不起病痛的折磨,不能行走。要背他们走,他们坚决不肯,噙着眼泪,向同伴们告别,只说:“我不行了,不能拖累你们,请你们回国后给我家中捎个信吧,就说我不能回来了。”当时沿途死亡累累,尸骨遍野,惨绝人寰!此情此景,目不忍睹。指挥官的昏庸失策,罪责是多么严重啊!
在山上,火柴是个宝,粮食则是宝中之宝。有不少英国人用高价向我们买粮食,用一只钻石戒指或一只欧美加手表来换一杯米,都被士兵们拒绝了,宁可给他一碗粥,而不要报酬。第十二天,开始绝粮,吃了几天野菜,终于走完了艰苦的途程。
我们在野人山上一共爬了十六七天,于六月二日(或三日)到了山北麓——麦通。到麦通后,看见房屋被烧毁,公路上人死车翻,桥梁被炸断,说明此地曾遭过日军洗劫。敌人已撤回密支那,但敌机每天仍前来侦察。我们整顿残余的部队,准备再战。
麦通之战
麦通,距密支那约一百零二英里,有五六户居民的小村。英国人在这里盖的两栋洋房,亦已残破不堪。
余韶师长派我率部在此掩护主力向北转进,等候副师长胡义宾率领的部队。在此驻守的第五天,发现麦通东南五英里一带有敌人活动,与我哨兵隔河对峙,稍有接触即撤去。当夜我亦奉命向北转进。副师长所率部队,因是迂回转进,到麦通尚无定期。
我由麦通沿公路经孙布拉蚌继续北进,于六月下旬到达缅北葡萄休整。
七月初,第九十六师副师长所率部队,亦爬过野人山,到达麦通。这时敌人已在此建立据点。当第九十六师部队到达,敌人即进行阻击。副师长胡义宾亲临尖兵连指挥,不幸阵亡。第二八七团团长刘宪文率所部继续向麦通攻击,激战一天,终于将敌击溃,占领了麦通。但该团因途中缺乏粮食,饥病交加,又经此战斗,损失惨重。第九十六师师长余韶得此报告,派第二八六团前往接应。此团由葡萄南行两天,到达戛戛卡村时,遭日寇伏击,团长刘有道负伤,部队退回葡萄。第二八七团不能到葡萄集中,改变方向,向江心坡转进,于八月中旬才到达云南省剑川县与师部会合。此团回国后,仅存病弱官兵三百余人,损失兵员约共两千五百多人。
葡萄困境
葡萄是个小盆地,周围约四五十里。四面环山,峰峦层叠,山巅雪封,隐现于云海之中。第九十六师到此休整,一面等待第二八七团归还建制。此地虽有一些粮食,但僧多粥少,部队处于半饥饿状态。
从葡萄西北翻过大山,便可到印度,行程约一周;向东有小径可通云南,约二十多天路程。我们考虑,去印度还是回国?由于官兵多愿回国,我们便设法与重庆联系。但因无线电机件不灵,经多日联络,才找到重庆电台。我们首先要求急速补给粮食。重庆政府派了一架小飞机,在我们临时修理的机场降落,送来一个电台和银币(银卢比)五万盾(元)。此地虽用银币,但买不到粮食。我们每日呼救,火速送粮,重庆政府置若罔闻。这些大官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既不了解缅北情况,也不肯作些调查研究。他们以为在这边远不毛之地,像重庆一样,拿到五万元银卢比,就可以解决粮食问题。殊不知五万元银币,倒成了我们的累赘。因为既买不到粮食,只好分给官兵,每人要背几十元,对体衰病弱的人来说,在艰苦漫长的旅途上,反而成了一个很重的负担。
到了葡萄,传染病又蔓延起来,严重到几乎没有一个不病的人。临时开设的野战医院挤满了病人。因缺医乏药,死亡率大得惊人,每天都有死的,有时多到十几人。于是人人自危,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部队。在这种情况下,想走走不动,想住住不下去,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我们就这样被困在葡萄。
八 归国途中
在葡萄住了约二十日,每天阴雨绵绵,人们的心情是那么焦躁不安。幸好传染病稍稍刹住,但粮食日益困难。由于回国心切,我们于七月上旬冒险向云南前进,抱着侥幸心理,每天向重庆发出求援的电报,但都成了泡影。
在归国途中,死亡相继,尸体遍地,有的被野狼撕啮,惨不忍睹,有的任其腐烂,臭不可闻。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弟兄,身体也虚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部队因极度虚弱,每日行程只有几里至多二十多里。每人手持木棍,背挎小包,衣衫褴褛,踯躅而行,活像一群乞丐。但我们十分注意帮助落伍兵,因为他们一离队伍,死亡就是他们的归宿。因此,挑选身体较好的兵士组成收容队,设法将落伍病号营救回来。我们还规定,野菜必须煮烂了吃,禁止饮生水。但是,病魔总是追逐着我们,不断地夺去战友的生命。
大概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到了一条江边,可能是恩梅开江的上游。那天天气晴朗,我军飞机从森林的空隙中看见了我们,投下了米和咸鱼、火柴、蜡烛等。这就是我们一个月来呼救的结果和晴天给予我们的“恩赐”。我们尽可能丢了无用之物,多背粮食。吃饱了,力气也有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部队越过了高高竖着的“中缅未定界”石柱,到达了高黎贡山的山麓。
我们用了两天时间爬上高黎贡山山顶,从古森林的空隙远眺,怒江隐约可见,像一条带子绕在山脚下。见到想念许久的怒江,像见到了亲娘一样的高兴。下山时,我们坐着向下滑行,既快又省劲,不到一天,就滑到了山脚。
怒江两岸耸立着悬崖峭壁,江流湍急,既不通船,也无桥梁,只得靠溜索过江。溜索对我们并不陌生,我们依靠它已经渡过了好几条江。
怒江江面宽广,如用水平溜索过江,不但费时,而且官兵的体力也不行。于是我们设计了一种倾斜溜索。在这边江岸找一最高点,在对岸找一最低点,拉上一条倾斜度很大的竹索,挂上溜筒,几秒钟就可以达到彼岸。这次过江很快,全师只用了两天。
过江后,我们经云南省的福贡、碧江、兰坪等县,到达滇西的剑川县休整。虽然也遇到过不少困难,如越过终年积雪的碧洛雪山,通过霍乱流竹区等;但与以前的困难相比,已经是轻松多了。中秋节前,我们到达昆明市郊。第九十六师入缅抗日战斗,到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