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研究论丛(2016年第2期/总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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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制阿拉伯国家的民主化进程

——以埃及、突尼斯为例

宋怡[1]

内容提要 阿拉伯世界一直被认为是民主化缺失的地区,西方学者甚至提出了“阿拉伯世界例外”说。而2010年年底在阿拉伯世界爆发的被西方国家称为“阿拉伯之春”的一系列革命运动,再次把阿拉伯世界的民主化问题推向风口浪尖。本文尝试以埃及和突尼斯为例,总结其对阿拉伯国家民主化进程的影响和启示。

关键词 民主化 埃及 突尼斯 “阿拉伯之春”

阿拉伯世界一直被认为是民主化缺失的地区,西方学者甚至提出了“阿拉伯世界例外”说。而2010年年底在阿拉伯世界爆发的被西方国家称为“阿拉伯之春”的一系列革命运动,再次把阿拉伯世界的民主化问题推上风口浪尖。六年时间过去了,这一系列革命对阿拉伯国家民主化进程有着怎样的影响和启示?让我们以极其相似也极具代表性的两个国家——埃及和突尼斯为例,来试着进行分析。

这两个国家一个是阿拉伯世界的老大哥,一个是此次革命的发源地,其相似的历史、地理及革命过程,都促使笔者把它们放到一起,进行比较和分析。

地理上,两国均位于北非地中海沿岸,自然环境和自然资源都有很强的相似性。

历史上,二者更是极其相似:都先后遭受了法国和英国的入侵和殖民统治,在本国人民英勇不懈的反抗斗争中取得独立,独立后都经历了权威政权的统治,在“阿拉伯之春”中,独裁者和平让权,通过大选选出伊斯兰教政党领导人,但不久之后都进行了二次大选,并恢复了世俗统治。

是什么原因让这两国独立后的政治民主道路走得如此相似呢?从中我们又能总结出哪些启示呢?让我们先从民主说起。

我们首先要探求民主的内涵。民主一词最初源于古希腊语,意为人民的统治。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制是西方社会通过对中世纪的专制主义的否定而出现的。现代西方民主理论的基石是“人民意志”(来源)和“共同幸福”(目的)。也就是说,民主的核心是“权力来自人民”,而支撑这一核心的基础则是对政治权力的限制和对人民权利的维护。[2]李铁映在《论民主》中给出了衡量民主的标准:有利于真正实现人民当家做主,有利于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促进经济发展、逐步实现人民的共同富裕,有利于维护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和社会的稳定,有利于实现社会的全面进步。由此,我们得出民主的定义为:以保障和维护公民根本利益为目的,在全体公民广泛参与和有效监督的前提下,通过公平竞争、公正选举等形式建立的一套政治运作方式和管理制度。

所谓民主化,就是指实现民主的过程。而历史上民主化的实现都是漫长的过程。阿拉伯国家也是如此。

民主化的启动需要一定的条件,也就是说,一个国家想要实现民主,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否则其民主势必只是一种形式,甚至会给国家带来灾难。学术界对民主的条件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民主绝不是单一特定条件下的产物,而是众多因素结合的产物,且这些因素因国家不同而有所不同。首先,民主的实现与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权力资源的分布息息相关;其次,政治精英的领导、政治文化的发展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再次,外部的强制性干预也越来越多地体现在现代国家的民主化进程之中,这一点在阿拉伯国家体现得尤其明显。此外,阿拉伯国家的民主化进程还受到其自身具有的一些特点,如伊斯兰教、权威主义、恐怖主义等因素的影响,使其过程更加艰辛漫长。

埃及和突尼斯这两个国家在权威政权穆巴拉克家族和本·阿里家族的统治下,经济和政治都有着巨大的相似性。

本·阿里总统执政十多年以来,对内实行“以稳定求发展,以发展促稳定”的基本国策,不断巩固宪盟地位,逐步推进政治多元化,使突尼斯政局长期保持稳定,经济持续发展。对外奉行中立、睦邻、不结盟外交政策,不断加强出口,引进外资,加强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联系,并于1990年加入关税与贸易总协定、1995年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议,同时不断进行私有化改造、加强基础设施建设、推进金融领域改革、积极发展外向型经济。从1987年起的大约20年间,突尼斯国内生产总值平均每年以接近5%的速度增长。然而,过快的经济改革也给突尼斯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多达三分之二的小企业与小公司因无法应对挑战而破产。而突尼斯经济自身始终存在的弱点如国内市场狭小、资源匮乏、过分依赖欧盟等问题都更加突出地暴露出来了。

影响突尼斯经济的另一重要因素是全球旅游业的不景气。旅游业在突尼斯国民经济中居重要地位,是全国第一大外汇来源。2006年突尼斯的旅游收入为27.51亿第纳尔,同比增长6.3%;接待游客654.91万人次,同比增长2.7%。2005年,全国约800家旅馆拥有23万张床位,居非洲和阿拉伯国家前列。直接或间接从事旅游业的人员达35万人,约占全国人口的3.6%,解决了全国12%的劳动力的就业问题。然而2008年的全球金融海啸导致旅游业走下坡路,直接造成突尼斯失业率急剧上升。而对欧盟经济的严重依赖更使突尼斯经济状况雪上加霜。2010年的调查报告指出,突尼斯的经济增长率为3.8%,但失业率达14%,失业人口中30%是年轻人。

埃及在穆巴拉克统治时期同样进行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但由于对外部经济环境的过分依赖而深受2008年经济危机的严重打击,失业率上升,百姓生活水平下降。

埃及在穆巴拉克接任总统时,面临着严峻、困难的国内局势。经济不景气,通货膨胀严重,债台高筑,贪污盛行,腐败成风,社会治安恶化,暴力事件不断,恐怖活动猖獗。

在这种情况下,穆巴拉克强调法律的作用,采取刚柔相济的方针,对大批政治犯宽容处理,但对敌对分子尤其是极端分子则进行坚决打击,并坚决打击恐怖主义活动。与此同时,他加大经济改革力度,在财政、货币金融、汇率、商品价格、投资、改革国营企业及推进私有化等方面出台了许多新的举措,逐渐建立起开放型市场经济,私有化进程不断深入。然而,埃及国内经济规模相对较小,无法消化经济全球化带来的冲击,国内低迷的经济气氛和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令穆巴拉克饱受批评。公众认为,穆巴拉克只重视对企业进行私有化,而忽视了对工人权益的保护,大部分公共领域的公司股份都被出售了,加重了人民的生活负担。而在此种情况下,穆巴拉克仍坚持参加2005年新一任总统的竞选并被选举观察组织爆出大规模操纵选举的丑闻。这一系列问题使穆巴拉克逐渐失去了民心。

而在突尼斯,经济不振导致民怨积累,2010年年底发生的青年小贩自焚事件便成为民怨爆发的导火索。2010年12月17日,突尼斯南部地区西迪布吉德一名26岁的街头小贩遭到城市警察的粗暴对待,该青年大学研究生毕业,但因经济不景气无法找到工作,在家庭经济负担的重压下,无奈做起小贩。在遭到粗暴对待后,该青年自焚抗议,因伤势太重不治身亡。这名青年的过世,激起了突尼斯人长期以来对失业率高涨、物价上涨以及政府腐败的怒火。事后当地居民与突尼斯国民卫队发生冲突。

与此同时,维基解密披露2009年6月的美国外交电文,内容为引述当时美国驻突尼斯大使的报告,指出本·阿里家族及其兄弟与掌管该国经济的一名黑道分子勾结,并指出第一夫人勒伊拉泽鲁·本·阿里靠兴建贵族学校赚取利益。这则外交电文加深了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成为骚乱进一步爆发的重要助力之一。

民众虽对总统家族的腐败早有耳闻,这些曝光的电文却将高层腐败的种种细节公之于众,正是这些细节再加上各种社会问题,最终导致人们走上街头。冲突蔓延到全国多处,形成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社会骚乱,并造成多人伤亡。最终,在小贩自焚后的第29天,突尼斯总统本·阿里被迫放弃统治了23年的国家,在2011年1月14日深夜飞往沙特。

随后总理加努希宣布根据宪法接管总统职权并宣誓就职,2011年1月15日,突尼斯宪法委员会认为加努希总理继任共和国总统违反宪法,应由众议长福阿德·迈巴扎从15日起代行总统职权,并最迟在60天之内举行大选。2011年3月1日,突尼斯温和伊斯兰主义政党伊斯兰复兴运动党组建成功,并迅速赶超其他政党成为突尼斯境内最大和组织最良好的政党,在2011年10月24日举行的突尼斯革命后的首次选举——突尼斯制宪议会选举中赢得了40%的选票,获得了217个议席中的89席,大大超过其他政党,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开始主导突尼斯的政治。2011年12月12日,突尼斯制宪议会投票选举保卫共和大会党主席蒙塞夫·马祖基为突尼斯新一任总统。这是突尼斯现代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民主选举。马祖基的支持者则主要集中在突尼斯南部、经济发展程度相对落后、伊斯兰宗教思想更加保守的内陆地区。

这一系列事件迅速波及埃及,2011年1月25日,埃及民众爆发了一系列街头示威、游行、集会、罢工等抗议活动。抗议示威活动在埃及多个城市爆发,在开罗和亚历山大最为激烈,超过一百万人参与了此次抗议,他们围绕埃及警察粗暴执法、公民缺乏自由选举权和言论自由权、政治严重腐败等政治问题,以及失业率严重、低工资和高物价等经济问题展开抗议。示威者的主要要求包括:胡斯尼·穆巴拉克下台,军队结束戒严,终止紧急状态法,获得自由和正义的权利,组建一个负责任的民选政府,并由他们管理整个埃及的资源。

2月11日,副总统奥马尔·苏莱曼通过国家电视台宣布,穆巴拉克已经辞去总统职务并将权力移交给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

2011年11月28日至2012年1月11日,埃及人民议会选举进行,代表穆斯林兄弟会的自由与正义党获得498席中的235席,成为议会第一大党。代表穆斯林兄弟会的自由与正义党主席穆罕默德·穆尔西在2012年总统选举中击败代表世俗派的前总理艾哈迈德·沙菲克,成为埃及历史上首位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统。

但由于两国的伊斯兰政党缺乏管理国家的经验,马祖基和穆尔西上台后都没有解决人民主要关心的民生问题,而着力于总揽国家权力,使领导层矛盾重重,导致国家经济下滑,恐怖袭击事件增多,失业率居高不下。

因此,突尼斯于2014年11月23日,进行了采用新宪法后的第一次正规总统选举,此次大选的投票率达到了64.6%。突尼斯呼声党候选人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当选,年已88岁的埃塞卜西被很多人称为“突尼斯独立之父”。他所在的党派联盟“呼声运动”获得议会217个席位中的85席,从而最终赢得了2014年议会大选,成为突尼斯新议会中席位最多的第一大执政党。“伊斯兰复兴运动党”退居第二,获得69席。埃塞卜西的支持者主要集中在突尼斯相对富裕的北部沿海大城市。人们把恢复民生,国家建设的希望再次放到了世俗派政党的手中。

皮尤研究中心近期发布的调查表明,只有48%的突尼斯人认为民主是最好的执政方式,62%的人认为一个不民主但稳定的政府要比不稳定但民主的政府重要得多;相对民主的政府,59%的人更倾向于一个强权领导者。这让人想到2014年1月的另一项调查结果:有高达35%的突尼斯人对于本·阿里政权的倒台心存惋惜。很多民众认为自前领导人本·阿里下台后,突尼斯局势一直难以令人满意,“虽然那时腐败盛行,政府会逮捕不同政见者,但那时经济没有这样低迷,也没有恐怖主义威胁”。

而埃及也极其相似地经历了二次选举。穆尔西执政一年后,反对穆尔西的民众占据广场,要求穆尔西下台,导致埃及一度陷入混乱,支持军方、支持穆尔西、支持自由派、支持保守派的人群都走上广场,各据一方,摇旗呐喊。随后军方介入,废黜穆尔西,在之后2014年的选举中,前军方领导人塞西以96.9%的选票胜出,但本次选举的投票率仅为47.5%。很多西方媒体认为投票率低于预期将对塞西作为阿拉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最高领导人的权威构成挑战。这次选举投票率过低的确折射出埃及民众对未来信心不足:民众并不确定塞西能否带领埃及走出困境。

民众走上街头反对穆尔西的理由同两年前反对穆巴拉克的差不多:对持续恶化的经济与高失业率,以及对执政当局的诸多表现极度不满。“阿拉伯之春”两年来,埃及的局势一直不稳,部分原因要归咎于穆尔西上台后的倒退。

调查数据显示,2011年,77%的埃及人认为穆巴拉克应该引咎辞职;2012年,有44%的人认为没有穆巴拉克的埃及会发展得更好;2016年5月,只有39%的人认为穆巴拉克应该下台。穆巴拉克下台后的两年间,埃及人曾对其国家的经济发展抱有乐观的态度,而随后他们发现埃及的经济是在继续走下坡路。还有71%的人认为在埃及找工作变得很难。

很多人不理解:埃及和突尼斯已经通过大选走上了西方社会认为的民主道路,为什么仍然混乱,甚至发生二次革命呢?

埃及民众因为对糟糕的经济状况不满起而闹革命,推翻执政三十年的穆巴拉克,实行了民主。埃及民众一次又一次上街,进行“二次革命”,不是因为他们希望实现民主制度,而是他们无法生活下去。在排除了几千年尝试过的各种制度后,不能不选择唯一剩下的民主制度。然而民主不能一刀切、用西方的标准来衡量,更不能一味照抄照搬。实际上西方也在不断反省和改进,近期的美国大选和英国脱欧上演的一幕幕表演更加证明了西方民主中存在着的弊端。实际上,经过20世纪的漫长变迁,民主的基本要义已经在全球广泛传播,并以不同形式深入各国政治制度中了,各国的竞争重点不再是“谁更民主”,而是多种复杂因素的集合竞争。[3]而阿拉伯世界需要寻找适合自己的民主之路。

埃及和和突尼斯这两个国家只不过再次证明了实现民主的不易和反复性。实际上,从1973年算起,短短四十年里,全球有100多个国家完成了民主政治的转型,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国家并没有发展得很好,甚至长期陷入经济低迷。而且走上民主之路的国家,很多都发生过退回到不民主时代的经历。独裁专制几乎都是突然倒掉,而民主制度却不可能一天建成。推翻专制并不难,建立民主却不怎么容易。如果说民主的精髓是最高决策者通过普选产生,那么民主化进程中的关键就是,用一个通过自有、开放和公正的选举途径产生的政府取代一个并非经由这一途径产生的政府。然而,这一选举之前和之后的民主化的总体进程,通常是复杂而又漫长的。它包括非民主体制的崩溃,民主体制的诞生,以及这一民主体制的巩固。[4]

由此可见,阿拉伯国家人民首先追求的是和平、稳定与发展,要首先实现这些,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否则,即使是全民票选的总统,也不是民主的代表。

其次,伊斯兰教对民主的影响在世俗制的阿拉伯国家并不明显,尤其是突尼斯和埃及这两个独立后一直走世俗制路线的国家。人民支持伊斯兰势力无非是对其抱有希望,当他们无法带领人民摆脱失业与贫困等根本民生问题时,人民也会将其抛弃。相反,当世俗派政党能够关心最底层人民的利益时,如突尼斯于1992年成立了民族团结基金,以保障国家1100个最不发达地区人民的基本生活时,就大大降低了伊斯兰机构吸引信徒的机会。

再次,政府需要通过不断改革将民主落到实处,有效杜绝贪污腐败,才能夺得民心。

最后,恐怖主义也是阿拉伯国家实现民主的一大障碍。而消除恐怖主义必须加强国际沟通与合作。

埃及与突尼斯的和平演变值得其他阿拉伯国家借鉴与学习。

以人民的利益为出发点制定国家的方针政策才是最重要的。当前美国与伊朗关系已经缓和,这对其他同样与美国结怨已久的阿拉伯国家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对抗只能限制国家的发展道路,而努力达成谅解,合作反恐,恢复国家和平与稳定,才是当务之急。

The Democratization Process of Secular Arabian Countries

—Take Egypt and Tunisia as Examples

Song Yi

Abstract:The Arab world is considered to be an area of lacking democratization. Some western scholars even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Arab States exception”. The series of revolutionary activities called By the Western countries as “the Arab Spring” that broke out at the end of 2010,pushed the issue of Democratization in the Arab States to the cusp. This paper attempts to take Egypt and Tunisia as examples,to summarizes the influence and enlightenment of this series of revolution on the democratization process of Arab countries.

Keywords:Democratization;Egypt;Tunisia;“Arab Spring”


[1] 宋怡,女,大连外国语大学意阿语系阿拉伯语专业讲师,主要研究阿拉伯语言文化。

[2] 王林聪:《中东国家民主化问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第4页。

[3] 《美式选举的比较优势看来真耗尽了》,《环球时报》2016年10月8日,第4版,社评。

[4] 塞缪尔·P. 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