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遘《五言陈桥驿》
天命岂人力，神功非智窥。艺祖昔臣周，周德久已衰。上将分六师，北征在郊圻。士卒中夜起，神器仓猝移。谁言一朝变，乃定万世基。国门一舍地，传舍犹当时〔1〕。故老无复存，遗话嗟何知。维留威神在，凛然万方归。（11册页7519）
笺说：
邓广铭《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故事考释》（《邓广铭治史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指出，现存关于陈桥兵变的最早记载见于司马光《涑水纪闻》，参合众说、记载周悉详尽者则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关于陈桥兵变，宋诸朝国史的说法皆有官方添改的痕迹。综合种种记载透露的蛛丝马迹，陈桥兵变的操纵指使者正是宋太祖本人。又，王育济《世宗遗命的匿废和陈桥兵变》（《史学月刊》1994年第1期）又从范质与赵匡胤匿废周世宗拜王著为相的遗诏一事，从另一个角度论证陈桥兵变是蓄谋已久的政变，加强了邓说，可参考。按，仁宗初年李淑《题周恭帝陵》一诗即因哀悼幼帝周恭宗而犯忌。魏泰《东轩笔录》卷三载：“（李淑）出知郑州，奉时祀于泰陵，而作《恭帝诗》云：‘弄楯牵车挽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坟断陇才三尺，犹认房陵平伏 [一作“半仗”]来。’……俄有以诗上闻者，仁宗以其诗送中书，翰林学士叶清臣等言本朝以揖逊得天下，而淑诬以干戈，且臣子非所宜言。仁宗亦深恶之。”（邵博《闻见后录》卷十七所载略同）本诗作者沈遘为仁宗后期人（与从叔沈括、弟沈辽合称沈氏三先生），采用的已经是官方钦定的标准说法了。宋代以降，关于陈桥兵变之论说，演义成分已居多矣（见本诗附录一）。又，周恭帝即位时年幼无力，遂使陈桥兵变一举成就赵宋天下，此点亦引起赵氏家族警惕，间接启发了“烛影斧声”之谋（见本诗附录二）。
疏证：
〔1〕陈桥驿在开封属县封丘，是开封通向北方的必经之路。通常为离开开封首日的栖息地，故谓之“一舍地”，如陈师道《后山谈丛》卷四载：“真宗至陈桥，驻跸不前行，遣知院陈尧叟先至澶。”沈遘作诗之时，陈桥驿为招待辽国使节的班荆馆。宋人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陈桥驿在京师陈桥、封丘二门之间。唐为上元驿，朱全忠纵火欲害李克用之所。艺祖启运立极之地也。始艺祖推戴之初，陈桥守门者拒而不纳，遂如封丘门，抱关吏望风启钥。逮即帝位，斩封丘而官陈桥者，以旌其忠于所事焉。后来以驿为班荆馆，为虏使迎饯之所。至宣和五年，因曾谠建言，遂命羽流居之，锡号曰鸿烈观。”一说为崇宁四年所建，号“显烈”，见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二载：“崇宁四年，徽宗以太祖启运践阼之初，实自陈桥。其地今有传舍，往来践履，非所以称朕显扬祖烈之意。遂以其地建立道观，以‘显烈’为额。”又见周辉《清波别志》卷上载：“即其地建道观，赐名‘显烈’。从京畿运判曾谠之请，仍诏李邴撰记，时大观元年也。”
附录一：元人张宪《陈桥行》
“唐宫夜祝邈佶烈，忧民一念通天阙。帝星下射甲马营，紫雾红光掩明月〔1〕。殿前点检作天子，方颐大口空诛死〔2〕。重光相荡两金乌，十幅黄旗上龙体。中书相公掌穿爪〔3〕，不死不忍秘鸿宝。画瓠学士独先几，禅授雄文袖中草〔4〕。君不见五十三年血载涂，五家八姓相吞屠。陈桥乱卒不拥马，抚掌先生肯坠驴〔5〕。”（《元诗选·初集下·庚集·玉笥集》，页1927）
疏证：
〔1〕《宋史·太祖本纪》：“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
〔2〕《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以今上为殿前都点检，加检校太傅，依前忠武军节度使。帝之北征也，凡供军之物，皆令自京递送行在。一日，忽于地中得一木，长二三尺，如人之揭物者，其上卦全题云：‘点检做。’观者莫测何物也。至是，今上始受点检之命，明年春，果自此职以副人望，则‘点检做’之言乃神符也。”《宋史·太祖本纪》：“受禅之初，颇好微行，或谏其轻出。曰：‘帝王之兴，自有天命，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皆杀之，我终日侍侧，不能害也。’”
〔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建隆元年春正月癸卯”条：“宰相早朝未退，闻变，范质下殿执王溥手，曰：‘仓卒遣将，吾辈之罪也。’爪入溥手，几出血。溥噤不能对。”
〔4〕文莹《续湘山野录》：“国初文章，惟陶尚书谷为优。以朝廷眷待词臣不厚，乞罢禁林。太祖曰：‘此官职甚难做，依样画葫芦，且做且做。’不许罢，复不进用。”《宋史·陶谷传》：“初，太祖将受禅，未有禅文，谷在旁，出诸怀中而进之曰：‘已成矣。’太祖甚薄之。尝自曰：‘吾头骨法相非常，当戴貂蝉冠尔。’盖有意大用也，人多笑之。”
〔5〕王称《东都事略·陈抟传》：“（抟）乘白驴欲入汴，中途闻太祖登极，大笑坠驴，曰：‘天下于是定矣。’”
附录二：元人张宪《金柜书》
“约誓书，金柜藏，不鉴柴家幼儿祚不长。弟兄子侄相继作，书记署名传晋王〔1〕。金柜书，藏祸府，肘腋奇凶起慈母。深宫烛影夜无人，漏下严更天四鼓。寡妇孤儿不敢啼，戳地有声金柱斧〔2〕。太平王子著龙衣，定策元勋孰敢非。艺祖有灵君莫急，朱牌金字火羊飞。”（《元诗选·庚集·玉笥集》，页1927）
笺说：
此诗述太祖授位太宗，史称“烛影斧声”之谜。现代史家皆主此事为太宗阴谋，可参见吴天墀《烛影斧声传疑》（《史学季刊》第1卷第2期，1941年3月）、谷霁光《宋代继承问题商榷》（《清华学报》第13卷第1期，1941年4月）、张荫麟《宋太宗继统问题考实》（《文史杂志》第1卷8期，1941年7月）、邓广铭《试破宋太宗即位大赦诏书之谜》（《历史研究》1992年第1期）。又，诗末有云“艺祖有灵君莫急，朱牌金字火羊飞”，按，丁为火，未属羊，“火羊”指丁未年，即北宋灭亡的靖康二年（1127）。宋人柴望撰有《丙丁龟鉴》，《四库全书总目》论曰：“是书大旨以丙午丁未为国家厄会，因历摭秦庄襄王以后至晋天福十二年，凡值丙午、丁未者二十有一，皆有事变应之……考阳九、百六、元二之说，自汉以来即有之，丙丁之说则倡于望。元人《续录》序引阴阳家之言曰，丙丁属火，遇午未而盛，故阴极必战，亢而有悔也。又曰，丙禄在巳，午为刃煞，丁禄居午，未为刃煞，其术纯用术数家言，不出经典……望徒见靖康之变，适在是二年中，故附会其文，冀以悚听，实则所列事迹，多涉牵就，宜其言之不行也。”其穿凿附会，不待辨而明。
疏证：
〔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建隆二年六月甲午”条：“疾革，召普入受遗命。后问上曰：‘汝自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及太后余庆也。’后曰：‘不然。政由柴氏使幼儿主天下，众心不附故耳。若周有长君，汝安得至此？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上顿首泣曰：‘敢不如太后教。’因谓普曰：‘汝同记吾言，不可违也。’普即就榻前为誓书，于纸尾署曰‘臣普记’。上藏其书金柜，命谨密宫人掌之。”
〔2〕文莹《续湘山野录》：“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太宗也。延入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按，诗云“金柱斧”之形制，可参见王瑞来《“烛影斧声”与宋太祖之死》（《文史知识》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