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史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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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滂《登闻鼓诗》

九重赤涂高如天,四海黔首纷于蝝。众蝝望天若无路,区区有意常能宣。乃知听卑四聪达,万里呻笑如邮传。朝阳门外登闻鼓〔1〕,鼓下章飞如急雨。一声直堕勾陈中〔2〕,谁言天门严九虎。江南小吏无技能,鼓间饣胡口何云补。仆饥马瘦晓徐行,官曹下马初无营。解衣小睡须臾散,鼓亦十日无一声。疑非官家设鼓意,细问乃复知人情。文昌相公眼如月〔3〕,坐见万里分毫发。苍生痛痒吾一身,与汝一家无楚越。有求径投家丈人,鼓面蛛尘寄萧兀。亦何道业冠皋夔〔4〕,民得由之初不知。平生胸中医国法,尽变黄馘为秀眉。力进唐虞作元气,酲病酒何劳治〔5〕。端知听讼破症尔,洞见五藏聊决之。造化升平唯一笔,弼成尧舜垂衣日。墨客诗人慕响来,朱草嘉禾时一出。登闻终日何所闻,但听清风颂声溢。江南小吏未归山,乞与居山相似闲。半饥终未免索米,饱饭亦复胜抱关。鼓稀有声吏窃食,愧此无用毛发斑。(21册页14091)

笺说:

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五载:“登闻鼓院,未知起于何代。因读《唐会要》,见显庆五年有抱屈人赍鼓于朝堂诉,遂令东西都各置登闻鼓,自此始也。”又,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二“登闻鼓院之始”条载:“高承《事物纪原》著登闻鼓院之始云:‘《国朝会要》曰:鼓院,旧曰鼓司。景德四年五月九日,诏改为登闻鼓院。’予按,《资治通鉴》:‘魏世祖悬登闻鼓以达冤人。’乃知登闻鼓其来甚久,第院之始,或起于本朝也。”按,登闻鼓院属于门下省,景德四年由鼓司改置,与登闻检院并列。凡官民投诉者,先诣登闻鼓院;登闻鼓院处理不当者,方可诣登闻检院投诉。《宋会要辑稿·职官三·登闻院》:“(景德)四年五月九日,诏改鼓司为登闻鼓院……其登闻院改为登闻检院……文武臣僚合门无例通进文字者并诸色人进状,并须先经鼓院……若进状并过白纸人称鼓院看详不尽情理,即许经登闻检院进状论,便仰检院详酌事理……未经鼓院进状,检院不得收接;未经检院,不得接驾。”毛滂为旧党中人,与苏轼、苏辙有交往(见《出都寄二苏》,《全宋诗》21册页14088—14090)。诗中“文昌相公眼如月”当指王安石;“眼如月”三字最有深意,邵伯温《闻见录》卷十三载:“李承之待制,奇士,苏子瞻所谓李六丈人豪也……承之在仁宗朝官州县,因邸吏报包拯拜参政,或曰:‘朝廷白此多事矣。’承之正色曰:‘包公无能为。今知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者,此人也。’后荆公相神宗,以天命不足畏、神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术,承之深诋之。”“眼如月”正是“眼多白”之意。毛滂此诗乃以登闻鼓院无人敢于击鼓之情状(“鼓亦十日无一声,疑非官家设鼓意”)为切入点,讥刺王安石为推行新法,压制旧党的不同意见。若参以郑侠绘流民图“奏疏诣阁门,不纳。乃假称密急,发马递上之银台司”之事(《宋史·郑侠传》),则此诗之隐意更觉深切著明。

疏证:

〔1〕朝阳门为汴京东二门之南门,又称新宋门,为东二门之正门。清人周城《宋东京考》卷一:“惟南熏、朝阳、顺天、通天四正门,皆直门两重,以通御路也。”

〔2〕勾陈,勾陈六星,其一即北斗,此处喻指君王。

〔3〕文昌指“文昌天府”,即尚书省之谓。《通典》卷二十二“职官四·尚书省”:“后汉则为优重,出纳王命,敷奏万机,盖政令之所由宣,选举之所由定,罪赏之所由正。斯乃文昌天府,众务渊薮,内外所折衷,远近所禀仰。”文昌相公,即宰相之谓,此指王荆公。

〔4〕“道业冠皋夔”当与下句“力进唐虞作元气”相参看。熙宁变法中,反对变法的旧党多为新“三统”学说中人,遵循宋初以来推崇中唐韩愈道统文统、强调政治上“汉—唐—宋”后三代的观念。而王安石则已变为取径前三代、直寻圣贤本旨的学理路数,并将其诉诸政治实践。《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载:“诏新除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入对……上问:‘唐太宗何如?’对曰:‘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但乘隋极乱之后,子孙又皆昏恶,所以独见称于后世。道有升降,处今之世,恐须每事以尧舜为法。尧舜所为,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士大夫不能通知圣人之道,故常以尧舜为高而不可及,不知圣人经世立法常以中人为制也。’……上曰:‘唐太宗必得魏郑公,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魏郑公、诸葛亮诚不世出之人也。’安石对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禹;陛下诚能为高宗,则必有傅说。魏郑公、诸葛亮皆有道义者所羞,何足道哉!’”

〔5〕枚乘《七发》:“况直眇小烦懑、酲病酒之徒哉?”此句谓王安石上追三代尧舜之治,而将持旧派政见者视为“眇小烦懑、酲病酒之徒”,不屑与之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