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刑警的故事(6)
马永力推了推他,孟苗苗坐起身子,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到家了吗?说完,扭过头,朝窗外看去。片刻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蜷起了身子。
马永力道:别泄气,周春宝能算上指标。
孟苗苗不语。
马永力又说:刘所长已经将你在11点钟时抓到了周春宝的证明材料发回了分局指挥中心,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局长的手里。
孟苗苗抬起了头:会有用吗?
差不多,我了解咱局长,两只大眼睛一眨巴,就是鬼点子,相信会用足这份材料。
看来没戏,如果用得上,他早给我们打电话了。
孟苗苗的话戳到了马永力的痛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们尽力了,剩下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现在怎么办?
马永力侧头看了看孟苗苗,反问:你说呢?
去黑龙江,抓侯天龙,即使被他打死,也比回英纳市强!
好!是条汉子,我们去黑龙江!
2011年10月18日
在浅灰色的黎明里,一艘滚装船驶进了英纳市港口。随着阵阵轰鸣声,它张开巨口,一辆接一辆吐出了肚子里的汽车。马永力和孟苗苗的红色轿车夹在其中,随着缓缓的车流,驶出了港口,驶进了干净、清新的英纳市。
关机吧。马永力一边开车,一边对身旁的孟苗苗道。
为什么?
马永力看着挡风玻璃外熟悉的景色,喉头涌动了几次,才说:我担心接到你嫂子的电话。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滚装船,手机没有信号,她一定急疯了。
孟苗苗黯然道:你就打个电话跟她说我们要去黑龙江。
马永力摇了摇头:她要是知道我在英纳市下了船,路过家门而不入,非抱着孩子追来不可。说完,叹了口气:你嫂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
孟苗苗乐了,调侃道:你老人家是自作自受,五十大几的人娶了个70后,自然要当孩子哄。说到这里,他凑过来:师父,你到底如何将嫂子弄到了手?
不是我弄她,是她搞定了我。说着话,车子正驶到空旷处,早晨的阳光飘飘洒洒,在马永力的眼睛里留下了一抹玫瑰色,令他灰白的脸色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孟苗苗看了看他,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先关了自己的手机,又拿过马永力的,按下关机键,然后说:我想回分局,也想回家。
红色轿车驶上了坡路,远处秋天的海,蔚蓝、宁静,像块蓝宝石镶嵌在澄明的天空下。它不禁慢了下来,如盛装的女孩恋恋不舍地绕着自己的舞台而行。
嗨,小子,说一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马永力首先打破了沉默。
给情报科打电话,申请对侯天龙母亲的手机进行技术侦查。孟苗苗打开车窗,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微咸、湿润的空气,一边回答。
好,我就欣赏你这一点,脑子里时刻装着工作。不过,我有另外的想法。
你说,孟苗苗转过头,直起了身子。
当务之急是赶到西柳,到了那里,再开手机,给分局打电话。
为什么?孟苗苗不解。
西柳有一个批发集市,东西很便宜,去买些过冬的衣服。在这个季节里,黑龙江的冬天说来就来,气温很快就会降到零度以下,我们身上的行头,只够当衬衣。
回分局拿上制服棉衣和棉靴怎么样,又省钱,还暖和。孟苗苗热切地说。
进了分局的门,你就别想再出来。马永力断然道,还不知局长的情况怎样,他若真的引咎辞职了,我们回去就是众矢之的,总要给政治处、纪检组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孟苗苗的眼神黯淡了:处分,为什么要处分?
马永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害怕了?
孟苗苗的眼里有了泪光:从进了警校那天起,我就想当个优秀的警察,可现在……
当优秀的警察?哪有那么简单。马永力喃喃道。
你不怕被处分?
马永力苦笑着摇摇头。
既然不怕,为什么不回分局?
咱局长救过我两次,我欠他人情。说到这里,马永力顿了一顿,又道:侯天龙是英纳市唯一的公安部A级逃犯,抓住他,就能扛回红旗分局的旗帜。即使咱局长已经引咎辞职,也要为他挽回这张面子。
孟苗苗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问道:救你?怎么回事?
十年前,我必须离开市局刑警支队,却又没有单位接收,咱局长当时在市局政治部任职,暗中帮忙,让我去了红旗分局。后来,他调到红旗分局当局长,给我封了个信访办主任。你知道,真正的刑警,年轻时精力都集中在破案上,很少关心如何谋个官位。过了五十岁,就成了荒料,熬夜、奔波都不行了,转行学习其他公安业务也来不及,下场都挺凄凉。我算幸运,信访办主任尽管只是正科级,可大小也是个官,名声好,还清闲,又不必担太多的责任。
孟苗苗由衷地说:他人真好。不过,你为什么要离开市局刑警支队?
马永力深深地叹了口气:索性都告诉你吧,听了我的故事,如果你还想当刑警,咱局长就没看错你。说到这里,车子驶上了跨海大桥,马永力将车停在桥边,打开车窗,极致的蓝,咸润的风,顿时涌了进来。他点了支烟,吸了半截才说:侯天龙就是当着我的面,杀害了劫持的人质。
什,什么?孟苗苗惊得心脏险些从嘴里蹦出来。
当时的刑警支队领导是个思维方式很奇怪的人,每遇案件,他的想法总与大家相悖,并且,他刚从别的部门调入,刑侦工作经验少,还刚愎自用。尽管很多事情证明了他与职业刑警的差距,可情况依然无法改变。接到侯天龙进入英纳市的消息后,他拉开阵势,动用大量防暴警察布控。侯天龙当过武警,很快嗅到了危险,半路劫了一个女高中生,我们准备不足,只能仓促上阵。我当时独自蹲守在一家酒店里,侯天龙居然劫持人质闯了进来。他非常狡猾,直奔餐厅,想趁中午时人多混乱,伺机逃脱。领导命我进了餐厅再下手,可我当时一闪念,想到了餐厅的落地窗临街,对面布置了狙击手,也想到了酷爱玩影视镜头的领导会随时下令开枪,那样的话,我很可能跟侯天龙一样,全身被打成筛子。于是,脑袋一热,就在走廊里扑了过去,可是,侯天龙比我还快……
后来呢?孟苗苗看着马永力眼角的亮光,小心地问。
那个女孩的母亲,每月14日都会到市局刑警支队,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坐在接待室里。为此,刑警支队里每一个能出动的警察,都参加过追捕侯天龙的行动。我也着了魔,那段时间,除了出差,就是喝酒。老婆受不了,跟了别人,再后来,我就无法留在市局刑警支队了。说到这里,马永力捂住了眼睛。
孟苗苗看着他的秃顶和佝偻的身体,许久才轻声说:即使离开了,你也没有放弃抓捕侯天龙。
是的。这些年,我就像一直抱着那个死在我怀里的女孩,想放却怎么也放不下。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没有贸然行动,也许……
师父,我帮你放下她。孟苗苗猛地抓住马永力的手,坚定地说。
马永力猛地抹了一把眼睛:谢谢。这次全国清网行动是我最后的机会,抓住侯天龙,不枉当一世刑警!
在西柳大集停车场里,马永力和孟苗苗抱着刚买的过冬服装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车辆中间,转了半天,才找到红色轿车。马永力掏出钥匙打开后备厢,将棉大衣放了进去,趁孟苗苗整理大大小小的袋子,他拿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几乎就在同时,雄壮的乐曲响了起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马永力的手不禁一抖,脱口道:是局长。
孟苗苗抬起了头,马永力连忙将手机塞给他:你先接,探听一下虚实。孟苗苗想躲,马永力虎起脸:听命令。他只好勉强接过去,打开了手机,抖着声音道:局……局长,你好。
你师父呢?
在旁边。
让他接电话!
孟苗苗只好又将手机交给了马永力。马永力接过去,也结巴起来:局……局长,你老人家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差点儿被你们俩搞得下了岗。
你没有引咎辞职?
幸亏多养了几个弟兄,东边不亮,西边亮。10月14日晚11点45分,福建追逃小组抓住了一个坏蛋,再加上你们传真回来的那张狗屁证明,凑上了半个,我好歹还留在局长办公室里。
马永力激动了,语无伦次道:我就知道你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会有好报,你要是下了岗,天理都不容……
得了,得了,少拍马屁。准备去捋侯天龙是不是?
你咋知道?马永力惊诧。
情报科告诉我,前几天,孟苗苗在公安信息网上将侯天龙查了个底朝天,最后,视线集中在乌河市。我打不通你们的电话,就猜你们是从杨泉赶到烟台,上了滚装船,准备经英纳市去黑龙江。
马永力连忙恭维道:你老人家英明,把我那截小尾巴都攥在手里。这次全国性的追逃行动,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你就准了吧。
你眼里根本没有局长,只剩下侯天龙,已经在路上了,还假装请示我。
是的,我们已经在203国道上,下午就能赶到龙江高速公路入口,顺利的话,晚上8点左右到达乌河市。
好吧。天时、地利都到了一个点儿上,我同意。不过,只许侦查,不许抓捕,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即上报,我派人协助。另外,我联系了省公安厅的一位领导,他已经与乌河市公安局技术侦查大队长通了电话,会全力配合你们。
谢谢局长,你解决了大问题。
马永力挂了电话,脸上露出了笑容,拍着孟苗苗的肩膀道:局长躲过了这一劫,还批准我们去抓侯天龙。
前些日子他一直不同意,现在为何变了?
这家伙虽然没当过刑警,却很在行。刚才,他在电话里说,天时、地利都到了一个点儿上,这是职业刑警才有的直觉。说到这里,马永力深深地舒了口气:我有个预感,这次,侯天龙的劫数到了。
师父,你是个见了上帝也不卑不亢的人,为何单对咱局长毕恭毕敬?
真正的刑警都是人精,基本不可能对什么人卑躬屈膝,我是真心佩服他的能力和为人。最重要的是,在我两次遇到过不去的坎时,都是他拉了一把。
另外一次又是怎么回事?孟苗苗小心地问。
马永力摸了摸秃顶:当我要跟你嫂子结婚时,前妻后悔了,闹得我没辙。实在收不了场,我只好硬着头皮找局长,他鬼点子多,求他帮我想想办法。这家伙真厉害,听说我的大女儿大学刚毕业,还没有工作,立即有了主意,跑到区政府,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上下左右疏通,将她安排进了区重点中学当教师。解决了女儿的大问题,前妻不好再闹,我才有了今天。
听了这番话,孟苗苗感慨道:人生难得一局长,上刀山、下火海又如何?
马永力用力点了点头: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事情,都装在心里,总要有个说法。他顿了顿,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侯天龙也是如此。
爸爸,来电话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换成了娇嗲的童音。正在发动车子的马永力立即慌了,一边掏手机,一边道:完了,完了,咋跟你嫂子说?
老实交代呗。孟苗苗幸灾乐祸。
臭小子,早晚娶了媳妇,也让你尝尝滋味。说着,抖抖地打开了手机。一阵爽朗的女声传了出来:大哥,到黑龙江了吗?
你咋知道?马永力惊诧。
局长告诉我的。前天傍晚,他带着政治处主任到咱们家,说是派你去执行紧急公务,不能打电话。他代表分局来看看我和孩子,还留下了慰问金。
马永力松了口气,抹了抹秃顶上的汗,顺着她的话道:是的,要去黑龙江,执行很重要的任务呢。
能立个功吗?说到这里,她又咯咯笑道:大哥,我看公安部春节晚会上的功臣们穿警服,胸前挂着军功章,太帅了,要是你也能站在那里,该多好啊。
行,行,我努力,弄个大军功章。马永力由衷地应道。
过来,宝贝,跟爸爸说话。
奶声奶气的童音在汽车里回荡……
爸爸!
唉!
爸爸!
唉!
爸爸!
……
一声声回答扯出了两个刑警的眼泪,流啊,流啊,流不完……
2011年10月19日
凌晨3点钟,龙江高速公路瘫软在汹涌的大雾中。一辆接一辆的大型货车、集装箱车、油罐车蜿蜒逶迤,向前,看不见头,向后,看不见尾。已被堵了十几个小时的司机们早已骂不动娘,缩在驾驶室里酣睡。只有夜卷着雾,雾拥着夜,彻骨的黑,彻骨的冷。一道灯光将黑冷的幕布撕开了口子,钻进了如钢铁迷宫般的车流中。下车小解的司机看清了,是辆警用摩托车驮着身穿反光背心的交通警,连忙喊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条该死的高速公路?
你问大雾吧。
天气预报怎么说?
我在这路上跑了十几个小时,哪有时间看电视。
操!司机忍不住骂出了声。
摩托车则留下了一个无奈的背影。
半个多小时后,摩托车停在了夹在两辆太脱拉中间的红色轿车旁。交通警绕到轿车前,看清了车牌后,来到右侧车窗前,用力敲了敲:谁打了报警电话?
车窗打开了,孟苗苗有气无力道:是我。
交通警朝车里看了看,后座躺了一个人,身上裹了蓝色棉大衣,正打着鼾。
不是说有人要不行了吗?交通警的口气里含着明显的不耐和愤怒。
孟苗苗点点头:确实有人要牺牲了。
谁?
我。
交通警猛地摘下头盔:你耍笑我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孟苗苗无力地摇了摇手:兄弟,我们是英纳市公安局红旗分局的刑警,要去乌河市追逃。因为赶得急,昨天早晨就没有吃饭。原想到了龙江高速公路收费口再填肚子,哪知路过的司机太多,只好离开。眼巴巴地盼着到服务区,却又遇上了大雾,堵在了这里,我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夜里太冷,开了一段时间空调,油箱也到了警戒线,即使现在通车,我们也走不到服务区。
行,我知道了。说完,交通警戴上头盔,跨上了摩托车。
哎,哎,兄弟!孟苗苗努力将头伸出车窗喊道。可“反光背心”在车流里绕了绕,很快就消失在黑暗和浓雾中。
喊声惊醒了马永力,他坐起了身:救兵来了?
孟苗苗沮丧道:又走了,连句热心话都没说,更别提吃的和汽油了。
他会回来的。马永力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