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83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3)

由此可见,酒功酒过之争论,古代远比现代要热闹得多。特别是随着酒业的发展,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对于酒之功过之评说,成了一个十分时尚的话题。其中最为著名的是葛洪的《酒诫》一文。这位大学者葛洪,平日嗜酒贪杯;但此公不是一般酒徒,而是满腹经纶之士,便常常以十分严谨的态度,研究酒池之曲和杯中之物。因而他给后世留下了文采横溢的《酒诫》美文,一直流传至今。他比孔融酒论高明之处,在于酒论的科学与全面,这与他从事的炼丹工作有关,因为这是古代的一门科学——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心中理性与感性的坐标不能发生倾斜。因而,在后人的论酒的古籍中,多把其《酒诫》放在首篇地位。他不但谈及饮酒之功,也谈到了酒事之过。在写及酒功时,曾列举了晋代之前的酒事之能:“……汉高祖婆娑巨醉,故能斩蛇鞠旅;于公饮满一斛,而断狱益明;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辨绮粲;扬云酒不离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无所识,而霸功以举。”特别引起笔者兴味的是,这位葛洪,对商纣王纵酒过失之中,明察秋毫地找出来酒功。他说:“姬旦(商纣王之宠妃)酒宴长夜不撤,从而有了乐礼。”由此延伸开来,古代宫廷的乐礼之初,还有酒对艺术灵感的萌发之功呢。用现代的话说,葛洪虽然是从事药物化学工作的人,居然于细微处觉察到酒对文化之贡献,实属非常难得。此外,他的文学素养足以和当代文人媲美,由于他善饮,把自我饮酒之后的神仙之状,写得惟妙惟肖:“……视泰山,如弹丸;见沧海,如盘盂;仰嚾天堕(仰天欢叫天为之坠),俯呼地陷(低头朝地吼叫地为之塌)……”敢于“卧待虎狼”,不怕“投井赴火”,全然不惧任何“恶者恶行”了。笔者深为晋人葛洪描写的酒痴之状,击掌叫好。

我想,葛洪其文,是不是在醉酒中挥笔成章的?不然,何以会流露出琼浆玉液般的爽透淋漓?但葛洪不是一个酒疯酒痴,他论述了酒功之后,并没忘记论证酒过。但他在论述众多前人酒祸时,是把饮者放在第一位审视的,他认为酒过与酿造者无关,为此他在文中多处赞美了仪狄和杜康两个酒神——他认知酒祸来自饮者无度,从而引来祸事临门。他在文章中陈述在晋代之前,历朝历代的将相酒事之灾时,如是写道:“郭珍之发狂,信陵之凶短,襄子之乱政,赵武之失众,灌夫之灭族,陈遵之遇害……”都与他们无日不醉有着因果关系。因而葛洪在文章中呼吁:“目之所好,不可从也;耳之所乐,不可顺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这里,葛洪把人间的一切祸事,都归结到人类自身上来,对酒与人的关系,评说得十分公允。

因而,笔者长期将其视为畅论酒事功过的一篇美文,因而将其精华之处,呈现给读者中的酒者。此文,是过去劳改队中一个难友赠予我的,他知道我与酒结缘极深,可能是出于怕我陷入酒池而不能自拔之故吧,友人让我以此《酒诫》为镜,每日三省吾身。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我读了这篇美文之后,不仅酒量无减,而且对酒事有了研究的欲求;在高呼“美哉,中华瑰宝”之余,便有了这篇《酒之功过》的文章出世;与此同时,我内心深处对中华美酒文化,像个虔诚信徒那般,更加顶礼膜拜了!

2016年夏整理于书斋

[帝王与酒——古今酒话之三]

古代帝王与酒大都十分亲密,酒是帝王三宫六院之外的娇宠。不饮酒的帝王,少若天上的寒星;而狂饮中沉迷于女色的君王,则不胜枚举。但是自古以来,对酒之功过评说不一,因而历史中的帝王酒事也千姿百态,笔者便有了咀嚼并将其呈现给读者之趣。

据史记载,不饮酒的皇帝之中,有爱民治水之禹帝。当其女仪狄创造了酒之后,将其呈现给禹王时,禹王尝后勒令仪狄停酿此物,并曰:“此物误国。”据《文献通考》记载,周文王曾写《酒酷》,并以自己不饮,儆示其子不要酤酒而要取信于民。这是继大禹之后,第二个拒酒的帝王。到了汉代,汉武帝也曾颁发“酒禁”,禁止民间造酒,违禁者要受离乡流放之惩。不仅严惩酿酒者,饮酒者亦在被处罚之列,其经济惩处手段则是:“三人以上无故群饮者,罚金四两。”但是他虽然禁民间酿酒和饮酒,宫廷则不受此约束。据窦革所著《酒谱》书中披露:“汉武帝自视功高,更广秦代之酒池肉树,赐予羌人。”用现代的语言解析,这是出于安抚边陲的统战之需,但也表明他并非一个拒饮的帝王。到了三国之后的魏文帝时,其禁酒令更为严酷,其朝政官员饮酒者斩。元朝开国的前二十年,重建禁民间饮酒之风,酿饮之人发配劳役不说,其家属子女也将受到株连,除不许在朝为官外,女子不能近配,要远嫁边陲。

但这些酒禁都是对下而不对上的,魏、元帝王自身,并不是拒饮的君主,仅仅是把禁酒,当成他们的统治手段而已。因而,可以这么说,在浩瀚古史的烟海中,难觅远离美酒的君王,有史可察的酒不沾唇的帝王,也就是大禹和周文王了。历朝历代倒是不乏颁布酒禁文告者,其酒禁的目的有二:一曰:防止多饮出暴民,以利其政权统治;二曰:中国自商代有了税制,其酒利甚高,国家不愿将此高利之行业,统交民间所有;官府酿造取代私酿,有利国库储备并可中饱私囊。早在王莽篡位取代汉室王权之后,便将汉初的民间酿酒,公开更改官酿。以后,有许多朝代皆效仿而行之。

这是留于正史中有关帝王拒酒之说。但有些帝王的饮酒之举,不是从一而终,而是随着政治气候的冷暖,而嬗变其身的。其中最为典型的事例,当数汉末的曹孟德。在他没有成王的时候,曾是一个禁酒者,他曾奏本于朝廷,力主应延续汉初之酒禁。为此他还与孔融发生过争执;但是后来他在三国时期成为三雄之一之后,便留下了长江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绝句——无论在书中,还是在后世的舞台上,他的肖像都是个狂饮之君。越王勾践本来是饮酒的,自从被吴王夫差虏至吴国成为贱民之后,因国破家亡,曾一度使这位亡国之君远离了琼浆。有一次,吴王夫差为了戏谑他,强令他饮下杯中之酒,为了不使吴王看破他“卧薪尝胆”的复国之志,他将酒吞下;待吴王离去,他立刻跑到溪边用溪水洗肠,以此壮其心志;并在部下面前,将残酒投于江,使之漂流于水,声言“与江同醉”,以励其残部不忘“会稽之耻”。时至三国后期,刘备的儿子阿斗龟缩于陇川时,为光复汉室王权,在诸葛亮的规劝之下,这位无能且贪杯的帝王,曾掷杯于宫并明誓永不再饮。但待魏灭蜀、这位亡国之君降魏之后,则恢复了酒习常态,“常泣饮之”。所以,纵观几千年帝王的正史野史,似很难寻觅出酒与帝王拉开距离之例证;如果说有拒饮者,也都属于窘境中的行为,实属不得志时的应急行为。比如越王勾践在复国雪耻之后,便将其在溪边洗肠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归为善饮之君。因而可以说,自炎黄二帝开创中华以来,酒是帝王贴心之物——只有治水的禹王和周文王将酒真正视为异物并远离其香!

但是酒为人类尤物,古代人不仅用于愉悦身心,上至帝王下至民间,还是历代祭祀之物;无论是祭天祭地祭神祭鬼,都是不可缺的祭品。因而酒禁之事,虽然陆续流传至元代,终因无法囚禁民之所需,而在明代完全流产。但是在帝王的史记中,留下酒事无度而败政者,确实不少。其中,后世国人皆知的,有商纣王和隋炀帝。史中记载着这样一个典故:有一次商纣王饮酒长睡不醒,待他酒醒之后,问及臣子们,今天为何日。群臣此时皆在长醉之中,都说不知当天是哪年、哪月、哪天。纣王又询问其子,其子倒是个清醒者,立刻警示其父王说:“国君饮而失日,其国危矣!”这个“造糟丘酒池,一鼓而饮者三千人;酒池之浩,可以运舟”的昏君,留下一幅“饮酒失日”的肖像,可谓帝王中因酒乱政最为典型之例。

另一个国人皆知的酒色帝王是隋炀帝。笔者儿时上历史课时,老师就给笔者留下这样一幅画面:此酒色昏君,春日在运河上行舟,龙舟中除有众多美女陪酒之外,还淫戏民间少男少女——其方法之奇,是历代帝王所没有的。古时行舟,需要两岸的纤夫拉船;隋炀帝用裸男裸女代替纤夫,让他们在两旁拉纤;正当这些羞涩的童男与童女奋力拉动纤绳时,隋炀帝令人将其纤绳割断,于是那些裸男与裸女,身体都压在了一起。那些民间的少男少女,其窘态自然不消细说;此时隋炀帝却与那些宠妃,在酒醉中开怀大笑。此例记忆深入脑髓,至今无法忘怀。后读古书,才知道这只是隋炀帝暴露于外的酒色镜头;在其深宫后院,其酒色之无度,比前文谈及的商纣王,有过之无不及。据史记载,他为了争夺其父文帝的陈妃继而谋杀了文帝之后,首先修建了酒色之殿——“迷宫”。其宫内备有酒池,供其作乐时狂饮之用。他曾为此而自白道:“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其内,每一处景台,皆备有醇酒供饮,炀帝与众妃醉饮之后,便在该景台宣淫。此外后宫,亦备有装酒大瓮,炀帝常常久醉不醒。他酒醉于“三夫人、九嫔妃、二十七贵妇、八十一御妻”之怀中,谱写了中国酒史上酒色一体的新篇。《隋唐史》中记载了下面一段事例:一日,炀帝酒醒之后,有下人报告说“侯夫人自尽于后宫”,炀帝匆匆来至后宫,他借酒意未消之际,从夫人遗体上找出来几首《自感》诗,并立刻宣读之。笔者现摘录其中之一首,以证炀帝身旁的女性之悲:

欲泣不成泪

悲来疆歌多

庭花方烂漫

无计奈春何

炀帝此时酒才初醒,但他不是自悔导致夫人自寻绝路之诱由,而仍沉溺于酒色之中,并惊呼:“虽已死,颜色仍美若桃花矣!”这是帝王与酒的历史逸事。自古至今,似没有第三位酒事殇政的事例,可与这两位将酒色合为一体的帝王争丑了……

2016年夏于书斋

[官人与酒人——古今酒话之四]

元代文人蔡祖庚曾著有《嬾园殇政》酒文一篇,以入木三分的笔锋,用以区分酒人与官人的界线。文曰:“脱略形骸、高谈雄辩、箕居袒跣、嬉笑怒骂者,酒人也;峨冠博带、口说心写、违心屈志、救过不暇者,官人也。故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为官。”

笔者初读此文时,虽觉十分过瘾,但对其文最后两句,似觉判断有点过于绝对。之所以有如此认知,因为古人中有许多嗜酒的官人,一生清廉如洗,并留名于青史的,也非没有其人。比如,国人皆知的南宋抗金大将辛弃疾,一生嗜酒如命,酒后还留下多篇饮酒诗篇。笔者还是在孩提岁月,在爷爷手板的严格管教下,就吟诵过辛弃疾的“万事一杯酒,长叹复长歌”,以及“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的诗词。可是这位爱国将领,并没有因为一生嗜酒,而变成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的一代官中之丑;反而在南宋晚期,写下了浴血抗金的英雄乐章。如果说历史上的武将,还不足以覆盖官场,那么文官中也不乏嗜酒者,比如汉代的文相于定国(字曼倩,通称其为“于公”),他少年时随父学法,入朝为官后先后任狱史、郡决曹——直到光禄大夫、平尚书事、丞相、平西侯等高官。据《五杂俎》史料中记载,于公不仅在酒量上超越汉代之前所有酒人,更为奇特的是他醒时即醉、醉时即醒。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他体内的生物钟发生颠倒,因而只有他在酒醉时,才能清醒地审理各种案件——无论是审处公案还是私案,没有留下一件错审和误判的记录,成为有口皆碑的“无冤判官”。因而他称得上酒人与官人的高度谐和,并在官人与酒人之间,走完他的一生。这是笔者翻阅《嬾园殇政》时,对其“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为官”论断的一点小小挑剔。

但是仔细翻阅一下中国历史上的官人酒史,集官人与酒人于一身者不少,但酒人能将官运支撑到底的,可谓寥寥无几。因而,蔡祖庚的这篇《嬾园殇政》文章中,对于官人与酒人的论说,并不因其文尾过于绝对,而失去其真正价值——正好相反,它对官人嗜酒与酒人嗜酒,无论是对古代,还是对今天,都有着极其普遍的参照价值。比如:东汉时期的文官孔融,在他为官的记录中,是个有着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的文相,在汉史的记载中,他对完备汉代各种制度,有着突出的贡献。同时孔融也是个酒人,他曾书写过酒功篇章,与曹孟德在宫廷中公开论战,可见其痴酒之嗜非同一般。但其结果并不美妙,一腔热血满腔忠魂并没能挽救其官运——他被贬官回乡,彻底成为一个乡野酒人。晋时有个文相阮孚,在任丞相中郎时,因其嗜酒如命,经常因酒醉而疏离官务,其中被引为酒事一绝的历史典故,是以官帽子上的“金貂”换酒,就是说他喝光了朝廷给的俸禄之后,拿下头冠上的金貂换酒,以满足他的嗜酒之求。尽管帝王对其聪明才智十分赏识,最后还是经受不了同僚们的谗言——他从丞相中郎的金交椅上跌落了下来,先是降为芝麻绿豆官,后来终于滚落黄尘,成为因酒事丢官的另一例证。至于文人出仕之后,因酒后失态(如李白)——特别是因直谏朝政,而被罢官发配者,在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中,不计其数。如果以此为参照系,则能发现蔡祖庚的文章,对酒人与官人不能同流,有着十分广泛的概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