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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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7)

俺虽然觉着老哥的话在理,但那被吓出七窍的魂儿,仍然没回归俺的身上。俺惊惊乍乍地说:“真吓死俺了,这究竟是为了啥哩?”

“为那妞儿肖玫溜到洋人国界的事儿。”俺老哥猜测地说,“你那山西老乡被勒令‘打道回府’了。”

俺说俺不懂啥叫“打道回府”。

俺老哥悄悄指了指那后生的背影,为俺解疑地说:“你看——他忙着收拾办公桌里的东西哩!‘打道回府’的意思,就是说他不在这儿干差事了,要回到咱中国的地盘去。你听明白了吗?”

“真?”俺有点不相信俺的耳朵。

“不信,你等着瞅吧!”

“俺信!俺信。”俺看见那山西后生沮丧地收拾东西的神情,觉得俺老哥的话说得贴谱,“这后生既然不忘乡情,总不会把咱哥儿俩,留在这洋地盘吧?!”

“我还想出洋去转转开开眼哩!”俺老哥长叹一声,闷闷不乐地说道,“可惜,咱没那命。这回算是成全你了,从哪儿飞来的,再飞回哪儿去。命——命——这是咱哥儿俩的命——”

【钞票变冥纸】

命运峰回路转,俺哥儿俩没有变成洋人的一泡洋尿——出身于东方高粱米籽的两颗酒魂,跟随着这倒霉的主人,梦驰神游地又飞回俺这中国地盘上来了。归途上,没了去法兰克福时的惬意,俺那山西老乡,魂不守舍地把俺哥儿俩塞进旅行包,拉上拉锁,俺哥儿俩就如同被锁进黑牢,只能凭感觉知道飞机在云彩中上下颠簸,飞机在跑道上起飞和降落。

这倒也好,省得俺朝飞机里望,在飞机上美滋滋地睡上一觉。等俺睁开眼时,俺已然在机场通往市内的一辆公共汽车上。这时,俺那位“打道回府”的老乡,可能担心酒液从瓶嘴溢出来,伸进一只手来,把俺哥儿俩身子竖直,并把瓶嘴伸到背包拉锁之外——俺的两眼豁然地亮了,可是俺那主人却神形憔悴地在公共汽车上打起盹儿来。

“为啥他像挨了霜打的秧儿一般?”俺问俺老哥,“一天一夜的飞机还没睡够吗?”

“回单位怕还要挨‘板子’哩!”

“就为那出去的妞子肖玫?”

“嗯。”

“罚了不打,打了不罚。叫他从洋地盘回来,不就是对他进行惩罚了吗?”俺十分心疼俺那实心眼的老乡,“他也是上当受骗,吃了那妞儿的亏了。”

“你这老实巴交的老乡,怕还要吃大亏哩!”俺老哥用眼梢示意让俺看坐在小林旁边的男人。

俺仰脖看了看,坐在小林旁边座位上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他上身穿着丝绵夹克,下身穿着一条古铜色灯芯绒裤子,脸上白晳文静,完全是一副读书人的面孔。俺实在不知俺老哥为何让俺打量这位书生,因而俺翻着眼皮瞪了俺老哥一眼,表示俺无所发现。

“你不觉着装咱的旅行袋,正在一点一点向他腿下移动吗?”

“汽车颠的。”俺说。

“你低头看看他的脚。”

俺探出旅行袋的眼睛,向下看看,顿时吃了一惊:原来这个文静书生的脚,正一下一下把旅行袋往他的身下拨去!更让俺着急的是,俺那位远程归来要挨“板子”的老乡,此时身子正一歪一斜地打瞌睡呢!

“哎——老乡——”俺喊。

“咱是酒魂,被密封在瓶子里,你就是叫破了嗓子,人世间也听不到咱的声音。”俺老哥提醒俺说,“你不是想看连台戏吗,换个主人,又是一台新开锣鼓的戏!”

“俺这位老乡又挨板子,又被贼偷,俺打心眼为他起急。”俺跟俺老哥争辩着,“要是他心眼小,还不找歪脖子树上吊?”

“大兄弟呀!你琢磨一下咱看过的一台台大戏,哪台戏不是苦戏?反正我是看透了,人间虽不是鬼域,可是净演鬼戏!”

俺正想跟俺老哥说啥,只见那书生般的扒手,已把拨到他身下的旅行袋,猛地提到了手上。还没等俺再次呼唤俺那老乡,俺已被他提到车门旁边。车门一开,这小子就在中途下车,俺哥儿俩直眉瞪眼地望着那辆公共汽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开往市区的车流之中……

“俺日你亲娘——俺日你祖奶奶——”俺骂着这个三只手。

俺老哥挖苦俺说:“你不是总想回到黄土地上来吗?”

俺不理睬俺老哥对俺的挖苦,咬牙切齿地继续骂道:“有能耐你偷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哥儿去,他们个儿顶个儿的腰缠万贯,干啥专偷俺这位被那妞子骗了一回的穷老乡!”

俺老哥打诨地说:“咱看这小子也不富裕,你看他手上的茧?虽说浑身新潮打扮,怕也是个演苦戏的角儿!”

俺看了看他提着旅行包的手,当真长满了黑茧。白净的脸蛋,粪叉一般的粗手,长在同一个人身上,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怪物哩!

“你猜这小子是干啥的?”

“捡破烂的。”俺猜测说。

“眼力有点长进。”俺老哥夸奖俺,“没白来人世一回。”

“可他为啥偷俺那老乡的东西哩?”

“怕是有啥火烧眉毛的急事呗!”俺老哥说,“贼这个名词儿难听,古戏里有时迁偷鸡,有杨香武三盗九龙杯,贼分各式的,只是不知这小子是黑心贼,还是红心贼?”

“贼就是贼,还分啥黑与红。”

“你看——”

俺老哥不让俺再往下说,因为此时这小子已钻进一片小树林。他四下张望一下,看看远近无人,就把旅行包放下,匆匆地打开拉锁,用长满黑茧的手,在旅行包里翻弄一阵,拿出一沓洋票儿来。俺看那纸票和俺拾元“大团结”的票儿不同,上边印着的不是工、农头像;也和百元的票子不同,上边没印着毛、刘、周、朱的头像;那淡蓝色票上面印着一个头戴济公帽似的洋人,那洋人是个凹眼窝儿高鼻梁怪里怪气的洋老头儿。

那小子呆愣地望着这沓洋票儿,长叹一声道:“妈呀!这真是报应,我昧着良心头一回当贼,只为给您交住院的预付金,这些洋票子都是德国马克,远水解不了近渴,这该咋办呢?!”他把洋票儿失神地放回到兜儿里,又翻出俺那山西老乡的工作证看了好一阵子,自言自语地嘟哝开了,“被我偷的是民航局驻外国办事处的,护照和工作证都被我连锅端了,他该向领导怎么个交代法儿?”

“瞅,这贼小子还有一丁点良心。”俺老哥咬着俺的耳梢说。

“他要是有良心,就该把旅行包给俺那老乡送到单位去。”俺对俺老哥的话不以为然。

“你说得倒挺轻巧,他老娘的住院费咋解决?”

俺看俺老哥口风里有袒护这贼小子的味儿,便顶撞俺老哥说:“医院又不收那洋票儿……”

俺老哥马上打断俺的话道:“你这山沟沟的高粱米籽懂个屁!他可以拿着这洋票儿去银行兑换‘大团结’的票儿!”

“照你这么说,这小子偷俺老乡还偷出理来了!”

“不是说这小子偷人东西有理,人世间活着的人,各有各的难处。你没听他说吗,他是第一回当‘三只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看——”俺老哥撞了俺膀子一下,以至酒瓶发出“砰”的一声震响,那小子全然没有发现。那小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空烟盒,又把烟盒翻过来,正在聚精会神地坐在树根上在烟盒的背面匆匆地写着啥哩。俺老哥伸长脖子,一字一句地念给俺听:

××同志:

真是对不住您。我原是个废品再生厂工人,因老母重病在身,没钱交纳住院费,便住不进去医院。给您写这张便条时,小腹水肿得像大肚子蝈蝈般的老母,还躺在医院候诊室外的平板车上哩!

本来这钱是可以向环卫队开口借的,只因我经常在家中侍奉老母,后被环卫队以无理旷工而除名了;现在,我靠在城市捡破烂为生。

写上几句话给您,无意为自己行窃开脱,只是让您知道一个行窃者的内疚。我是考大学落榜的高中毕业生,您旅行包里的马克,算我暂时借用;将来我要竭尽全力,用中国钱偿还上您的这些外币;当然,这要看我的命运中是否有吉星高照了。

恕我不能署名,您就把我叫个贼吧!我给您磕头,感谢您的帮助了……

这小子把写满小字的烟盒纸片,先叠进俺那老乡的工作证里,后又把工作证夹进护照本里,最后他掏出一块脏里巴几的手绢,将护照包好。当这小子匆匆提起旅行包,回到公路上时,将那手绢包紧的三件东西,悄悄塞进了路旁的绿色信筒。

俺老哥说:“咋样?是个聪明人吧?”

“亏他想得出来,这小子脑瓜还真灵。”俺说,“他是借邮递员的手,把工作证、护照和借款条,给送到俺老乡的单位里去。这小子还算有点人味儿!”

“其实,世间的人,就像俺酒类家族一样,都有阴阳两面,阴面能把人送到阴曹地府,阳面又能把人造成神仙!”俺老哥话锋一转,跟俺谈起俺自身,“古代有个商纣王,造酒池肉林,结果引来周武王伐纣,酒成了祸根之一;可是酒也有荣耀造酒祖先的历史,诗人李白‘斗酒诗百篇’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儿,不用俺对你多说。晋朝有个叫葛洪的人,他写过一篇有关酒祖宗酿造出酒来的功德的文章。他说,汉时刘邦所以能聚众成势,一呼百应,缘起于他喝了咱之后,乘醉舞剑,杀了一条丈长的蟒蛇。百姓觉着此人是神的化身,便纷纷投奔刘邦,最后一举打败了楚霸王项羽。”

俺貌似有滋有味地听着俺老哥对俺讲的“酒经”,心里却在琢磨这小子的去向:他要把装着俺哥儿俩的旅行包提到哪儿去呢?此时,他风风火火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想必是他要先去医院,去面见他的老娘了。

“……当刘邦成王成帝后,汉朝有个负责审案子的大官名叫于公。说来也怪,他在问案之前,必先喝个半醉。”俺老哥还在俺耳边喋喋不休地讲着酒祖宗造酒造出来的奇事,“大兄弟,你道他为啥审案之前要先喝上一斛美酒?此位于公不喝酒断案,常常遇事则迷;但只要喝上一斤老酒,便能立刻断案如神。大兄弟,你说咱酒魂有多大的威力?嗯?”

俺连连点头应声,以表示俺把俺老哥的话都听进耳朵、吃到胃肠里去了。其实,俺的心思正从俺那位山西老乡身上,往这贼小子身上转移。仔细想想,这小子也是颗苦瓜,堂堂五尺高喝过墨水的汉子,靠捡破烂养活他的老娘。他多长了一只手并非自愿,而是生活逼出来的。这小子错在不该偷俺那倒霉的老乡,该去偷那些吃公粮放私盐的公子王孙和千金妞儿。

俺老哥还在对俺没完没了地讲前辈子人喝酒喝出来的故事,俺打断老哥的话说:“别盘八百辈子前的酒事了,还是说说眼前这桩贼案吧!这小子能用这偷来的钱,救活他的老娘吗?”

“这就难猜了,咱又不知道他老娘得的是啥病!”俺老哥终于被俺从老辈子拉到眼前的世界中来,“要是长了癌瘤啥的,就是这小子搬来金山银山,怕也只能是为他老娘尽点孝道。”

“你咋不给人家说点吉利话?说不定是拉稀跑肚一类的症候呢!”俺为那小子暗暗祷告观音菩萨,“您老多多保佑他老娘吧,这小子当贼是为尽孝。”

“你这土老帽儿,真是没长心肺。你想想,要是小病小灾的,这小子能把他老娘往市里医院里送吗?”俺老哥反驳俺说,“看样子,这小子是市郊乡镇里的人,眼下乡乡镇镇都有看病的‘郎中’,要真是啥拉稀跑肚的,这小子咋会急成这副模样!”

“俺是往好处想。”俺说。

“咱是往坏处想。”俺老哥说。

“你心太铁。”俺抱怨着俺老哥。

“你心太绵。”俺老哥对俺进行着点化,“这世界就是一块铁!”

俺无声了,俺不能不承认俺老哥的话在理。自打俺和俺老哥遨游这大千世界,看见的是苦戏一出接着一出。俺恨这汽车轮子转得太慢,要是这辆公共汽车能像车顶上闪烁着红灯、一路上的大小车辆都为它躲道的迎宾开路车就好了。车早点开到医院,俺就能早一点见到这小子的老娘。

真是让俺失望极了,这小子下车的地点不是医院,而是人如流水车如潮般的闹市。俺对此十分纳闷,不知为啥这小子到这儿来。俺老哥再一次为俺这个土老憨指点迷津说:傻瓜,马路旁边是银行,这小子是到这儿用外国票子兑换中国票子来了。交不上住院费,他老娘住不到医院里去,不是一切都白搭吗?!”

“银行?”

“银行就是国家开的钱库。”

“俺明白了。”俺说,“没钱先到医院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俺老哥被俺逗得笑了。

俺可没有半点欢快之情,眼巴巴地盯着银行大楼层层台阶。不知是银行大楼的台阶太高了,还是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反正这小子手提旅行包在大楼门口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像是对这座大楼有点发怵,硬是没敢迈上第一层台阶。

俺老哥也发现了这一点,对我耳语道:“看见了吗,偷来的锣鼓怕敲打,门口站着两个看门的警察哩!”

“哪有警察?俺看见过的警察都身穿绿色衣裳,楼门口那两个垂手而立的小伙儿,穿的咋是黑色制服哩?”俺不无奇怪地问。

“少见多怪。”俺老哥训斥俺道,“这是经济警察,只有大城市的银行才有。你这长在山西的一棵野高粱,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哩!”

“这小子是不是怕进这个楼门?”

俺老哥说:“做贼心虚,你看他提着旅行包的手,都有点发颤!”

可不是嘛,这贼小子手脚一颠,装着俺哥儿俩的玻璃瓶儿,都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俺正为这贼小子着急,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黄色羽绒长大衣的男人,他有意地撞了这贼小子肩膀一下,同时低声地说:

“换外币吗?我出的价比银行的官价高一倍!”

贼小子摇摇头:“不,不换。”

“有吗?”

“没有。”

“哥儿们,别来虚的。”那穿着羽绒大衣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看得出来,你想换‘大团结’,只是怕上这高台阶。”

贼小子愣了愣神:“你真肯出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