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5)
她的话音刚落,随着一阵“嗒嗒嗒嗒”的马蹄声,姥爷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他骑着一匹榴红马,甩鞭而来,远远地就朝我喊道:“都七八岁的小子,还让你瞎表姐抱着,真不嫌害臊。”话到手到,他从马背上一俯身,就把我从瞎表姐怀里,提到马背上。
瞎表姐仰脸问道:“您去虹桥赶集了?”
“嗯!”
“见我娘了吗?”瞎表姐仰着脸儿问道,“娘一早就卖苇席和编玩意去了!”
姥爷从钱褡子里掏出一个小包包,递给了瞎表姐:“这是你娘给你买的洋袜子啥的,她让我先带回来交给你。”
“姥爷,你给我买啥好东西来了?”我在马背上,扭头问我姥爷。
“买回来一个和尚。”
“啥?”我对姥爷的回答,莫名其妙。
“到家你就知道了。”姥爷翻身下马,他牵着榴红马走向院子。我害怕地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心里琢磨着姥爷这句奇怪的话:啥叫买来一个和尚?买回个和尚来干啥?和尚又在哪儿?和尚还能买能卖吗?我不敢再问。我怕姥爷。就像小芹害怕疙瘩爷爷。
[入佛门]
夜里,母亲才告诉我,姥爷上午骑马去虹桥镇,是去找寺院里的云海法师。姥爷说我身板太单薄,练不成武把式,也不能再叫“丫头”,他要为我把奶名改为“和尚”。
五六岁时,我随姥姥去虹桥赶过大集,曾到过虹桥,这个镇有三百多户人家,比玉田城关还热闹。这儿每逢二、五、八是小集,三、六、九是大集。乡间的七十二行,行行都在这里进行买卖交易,有的出于谋生,有的为了赚钱。房东疙瘩爷爷父子,也是这个集市上的常客。
密麻麻的人群,如求生的蝼蚁来往穿梭。在集市上,我的一双童眸,曾看见过三种打扮怪异的人:头一种是身穿灰袍、剃光葫芦头的女人,姥姥告诉我她们是“尼姑”。第二种是戴着方巾帽,手持白色“缨甩”,迈着八字慢悠悠走路的人,姥姥说他们是“老道”。第三种人是剃着光头的男人,他们脑顶上都嵌着梅花点儿,身披由布块缝接而成黄色长袍的人,姥姥说身着黄色百衲衣的叫“和尚”。虹桥虽说地盘不大,尼姑庵、老道观、和尚庙俱全。不知为啥,在集市上,我看见尼姑、老道、和尚都心里发颤。要是走个对面,我准要钻到姥姥胳肢窝下,等他们走过去,我才敢闪出身来。
此时,听母亲说姥爷要叫我改名“和尚”,我立刻表示反对:“娘,我不改名。”
母亲说:“‘和尚’名儿,比丫头结实,你姥爷已经跟老和尚云海法师说妥了。云海法师说,佛光可以保护你,免灾祛病,大了成为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
“娘,丫头这个名儿是爷爷起的。”我晃着瓦片头说,“爷爷比只会耍关老爷大刀的姥爷,学问大得多哩!我听信爷爷的。”
“姥爷也是为你这场病啊!”母亲继续说服着我,“你气虚得都有点变结巴了……”
我打断母亲的话说:“小名改了‘和尚’,就能把我这个细脖大脑壳,变成健壮的小牛犊子?”
“丫头,你就听娘这句话吧!你灾枝病叶的身子,是娘的一块心病。”母亲恳求着我说,“娘为你这场死里逃生的大病,心肝肺叶都快熬出油来了。你爸不在了,娘还有谁可以依靠?”
母亲说得十分悲恸,那灯火苗儿都被她说得暗淡了几分。她拔出纂上的玉簪,用簪尖挑了挑灯捻,那火苗才重新明亮起来。我凝视着母亲瘦削的身影,端详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突然感到我不该和母亲顶嘴,使她本已破碎的心,再碎成十八瓣,像摔碎了的瓦罐似的,再也无法黏合成形。但我又崇信爷爷,喜欢爷爷起的“丫头”这个乳名,小芹、春儿都是真丫头,叫“丫头”挺受听的,为啥名儿偏要改成头上嵌着梅花点的“和尚”?!
脑瓜里打架,打了好一阵子,还是母亲在我心中更占分量,心上那杆秤的秤星,开始向母亲的方向倾斜。偏偏在这时候,姥爷一掀门帘走进屋来,见娘儿俩还守着油灯说话,便催促说:“丫头,明儿个早上,还要去寺庙许愿当和尚哩!你姥姥把给佛爷上供的吃食都弄齐了!快上炕睡觉!可不能到了寺院打盹!”
姥爷刚走出屋门,我就心急火燎地询问母亲:“咋的?是让我去当真和尚?”
母亲对我解释说:“不,一、不受戒……”
我立刻插话:“啥叫不受戒?”
“就是不用香火头,烫出和尚脑瓜上的坑坑点点!”
我心里蓦地一惊:“还有啥?”
“二、不到寺庙里去敲木鱼念经!”
“还有哩?”
“只当个庙外的和尚,照样吃荤娶媳妇。”母亲见我满面紧张的神情,有意轻松地笑了笑说,“你只当是去和尚庙玩一趟,给殿上的佛爷磕上四个响头,就行了。你这就算当了和尚,佛爷保你无灾无祸!”
对小小的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这种陌生,又来得这么突然。它一下使我想起了母亲叩拜城隍的往事,那十八层地狱中面孔狞恶的厉鬼,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扑到母亲怀里,仰起脸来惊恐地说:“娘,我怕进大庙,上回在城隍庙……”
“这回不是去叩拜城隍爷,是去给如来佛烧香。”母亲抚摸着我的瓦片头,驱赶着我内心的恐慌说,“那儿的佛像都是神,墙上没有城隍庙的十八层地狱图。丫头,甭怕!”
“真的?”
“哪有娘骗自个孩儿的?!”
我发呆地看着灯火苗儿,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对了,你进庙门过‘穿堂殿’时,还会看见笑佛‘大肚弥勒’呢!他肚子里像揣着七八个大西瓜,大肚皮鼓胀鼓胀的,你明儿个一看见它,准会笑出声来的。”
我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只要这庙墙上没有十八层地狱的厉鬼就行。尽管如此,我还是做了一夜乱梦,一会儿我看见我成了身穿“百衲衣”的小和尚,泪水涟涟地在殿堂里念经;一会儿我又梦见小芹没了两根小辫,成了削发的小尼姑。
“你咋当了尼姑?”
“你不是也当了小和尚吗?”她好像还挺得意。
“你剃光了头太寒碜了!”
“你不是也剃了光头吗?”
“谁让你来当尼姑的?”
“你呀,小哥!你当了小和尚,我不当尼姑当啥东西?”
“玩藏猫儿吧!”我说。
她说:“不行,小和尚和小尼姑不能一块儿玩了!”
“谁说的?”
“佛爷说的。”
“佛爷是泥捏的。”
“那你还来拜佛?”
“我不当小和尚了。”
“我爹不稀罕我,我当小尼姑!”
“不行,我不让你当。”
“我愿意当。”
“小芹,你——”
我把自己喊醒了。
身边哪有小芹?!
耳畔听见娘在催我起炕:“丫头,快起炕,狗瘤子叔叔正套车哩!日头都出山了!”
挣扎反抗都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我顺从地穿起新衣新裤新鞋新袜。穿衣之际,我告诉母亲我梦见小芹了。母亲装聋作哑,一声不吭,只顾给我用香皂洗头、洗脸、洗耳、洗脖。在她用剪子为我修指甲时,我好奇地问母亲:“娘,您这是要干啥,不就是去当个许愿的庙外和尚吗?”
母亲虔诚地说:“那儿是佛门圣地,要脸净身净手净心净,心不诚当了庙外和尚也没用。再说,到那儿还要剃个‘鬼见愁’的和尚头呢,家里洗干净了,到庙里就省事了。”
“和尚头咋就叫‘鬼见愁’哩?”姥爷闯到屋里来,铁青着脸说道:“老牛破车疙瘩鞍,瞅你们娘儿俩这个磨蹭劲儿。‘鬼见愁’就是头上没毛,鬼想抓你走,也揪不着头发。明白了吗?”姥爷怕我不愿意剃成秃和尚,又急忙补充两句说,“许愿的庙外和尚,不剃成光葫芦,只不过把你脑瓜顶上一撮毛,挪到脑瓜后边去,万一有恶鬼想抓你走,你娘可以从脑后拽着你那撮毛,不叫恶鬼拉走,那撮毛叫‘拉毛’!”
“要是我娘的劲,没有那恶鬼劲儿大呢?”我问。
“别啰唆了,快吃饭去!”
还是那头老白骡子。
还是那辆篷篷车。
只是它的木轮轱辘,不向北转,返回玉田城关,而是一路向南,一直奔向虹桥的和尚寺院。当天是农历三月十一,多亏一、四、七虹桥没有集市,街面上人不太多,狗瘤子叔叔把车赶到了云海寺。
跟车来的除去我母亲,还有姥爷。他一路上不断叮嘱我,要听老和尚的话,要许愿当和尚,剃头时要高高兴兴的,以显示自己的心诚。姥爷还告诉我,云海和尚今年已八旬年纪,他师父老方丈天海法师活到一百零一岁才圆寂归天的,等等。
我向姥爷提问的问题,都和和尚的字眼无关。我问姥爷:
“县城那么大,咋没寺院,只有个城隍庙和大唐庙哩?”
姥爷说:“虹桥是闹义和团的镇店,净出武把式。八国联军进北京那年月,就有了尼姑庵、道士观和和尚庙。义和团没能打得过洋枪洋炮,虹桥的香火就更加旺盛起来。”
啥叫“义和团”?
啥叫“八国联军”?
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想听“孙悟空三盗芭蕉扇”,可是姥爷不给我讲《西游记》,一路上姥爷讲的都是有关佛爷和寺庙的事儿。一会儿是如来佛,一会儿是药师佛,一会儿是大肚弥勒佛……
当真,那大肚弥勒佛是挺逗人的。当我迈进云海寺的山门,穿过头层殿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见了腆着大肚子的“笑弥勒”。它朝我笑,我朝它笑。它笑得腮上肌肉堆成皮球,我却一边笑一边心跳。真要感谢爷爷教我认了四百多个字块,我不费劲地就读出“笑佛”像前,两行圆柱上的佛禅:
笑口常开笑看天下可笑之人
大肚无量能容世间难容之事
我很喜欢这尊“弥勒”,想多看它一会儿,并想在这儿叩拜“弥勒”,许愿当名和尚。但姥爷不允许我在这儿久久停留,拉着我的袖子走向了后殿,在后殿门口停住脚步。
母亲和狗瘤子叔叔,忙着在如来佛像前摆着供品,点燃着一炷炷高香。随着“善哉善哉”两声长吟,一位白眉白须身着百衲衣的老僧,出现在我身旁。他没和姥爷寒暄,却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颏,把我的脸相看了好一阵,然后,慈眉笑目地对我说道:“几岁?”
“虚岁还是实岁?”我战战兢兢地反问老僧。
“佛门以农历为依,年庚无有虚实。”
“我……我……快八岁了!”
老僧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目光转向我姥爷,咬文嚼字地说道:“乳孙虽为羽翼未满之雏,但精灵发肤满溢书卷之气。今后,公如传之与武,武必湮没其文,殆其才也!九天将有文昌星文曲星,光照其赤子之灵,乳孙未来将文采横流,成为大器。”
平日脸上难绽笑容的姥爷,在云海法师面前笑逐颜开,连连点头称是,说再不叫我习武。老和尚回身转向我母亲,仔细询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白眉白须随着他的唇抖动了一阵,又低头掐了掐他的手指,开口言道:“恕老僧直言,公子虽有文曲之灵,但一生劫难颇多,今年许愿为云海寺之墙外弟子,老僧当借佛祖之力,为之免除灾孽。”
以我的年龄而论,我是根本听不懂法师这番佛示的,但因在家里,常听见爷爷和四叔用半文半白的词说话,因而对法师这番话,还能听个一知半解。只是不知道这么一位满腹经纶的大学问人,为何要穿起这布片儿缝起来的袈裟,又为何以这朱红的庙墙,与外世隔绝成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吃斋念经在庙里当这没滋没味的老僧!
我偷偷仰起脸来,很想问问法师我脑瓜里的问题,但是没等我拿出勇气开口,一把“咔嚓咔嚓”响的佛剪,已为我修剪开了只在脑后留下一撮毛的“拉毛”头。脑瓜顶上的那片“瓦”搬了家,被佛剪搬到我后脑勺的部位去了。想到从今以后,我和瓦片头告别了,不禁有点暗自伤心,但许了愿的庙外和尚,一切要听法师安排,我上牙咬着下嘴唇,强使自己不要为没了瓦片头,而滚下泪瓣儿来。
“小芹怕是不认识小哥了。”
“丫头的小名,怕再也没人叫了。”
“和尚!和尚!都该喊我和尚了!”
“和尚哪有丫头的名儿好听!”
“丫头让人想到红花绿叶,和尚呢?”
眼泪在我眼圈里转了半天,终于还是流了下来。老和尚能预卜我生命的未来,却难知我此时的童心所想。他停下佛剪,低头问我:
“伤及你的肤体了?”
“没。”我忙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花,“您接着剪吧!”
“老僧虽眼已昏花,但情愿亲自为徒儿落发!”
“谢谢您!”我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记得,我是低垂着头,走到如来佛像前的。迈进大殿门槛时,我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脑后那撮“拉毛”,觉得自个的样儿,一定非常难看。接着,我在云海法师的“阿弥陀佛”的洪亮声音中下跪,对着青烟缭绕的殿堂,不紧不慢地弓腰磕了四个响头。直到我站起身子,云海法师还在闭合双目、双手合十地面对如来佛叨叨着啥话。与其说为了表示我的心诚,不如说我怕观看殿上的尊尊神像更为确切,我始终耷拉着脑袋,两眼盯着供桌上白馒头尖尖上的红点——那是姥姥为我来当许愿和尚,而连夜蒸出来的,那红点点不偏不倚,恰好点在白馒头的正当中……
仪式完成,我算是庙外的和尚了。姥爷不知还有啥事,留在寺院与法师叙谈,我和母亲钻进了篷篷车。在狗瘤子叔叔赶车回姥姥家的途中,母亲脸上出现了喜悦的光泽,她说:“和尚,娘心上那块石头落了地了!”
“还叫我丫头行吗?”
狗瘤子叔叔抢先回答说:“那……那……可使不得,你受戒……戒了……往后,都得叫……叫你和尚。不然,佛……佛法在……你身上……就……就……不灵了。”
我摸摸脑后那撮“拉毛”,对母亲说:“鬼来抢我,您可要拉住这撮毛!”
母亲说:“鬼不敢登门了,你对着如来佛叩头的时候,老和尚把剃下你的一绺头发,用黄纸包好,压在了如来佛的脚下。如来佛用佛光罩住你,再厉害的恶鬼也不敢挨近你的身子了。”
“阿弥陀佛——”我模仿着老和尚的样子,双手合十地叨咕了一声,便独自笑起来。母亲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