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骆驼屁股(3)
“我跟你说,”派瑞有些焦急,“他穿戴得不大整齐,没法出来。你把酒瓶给我,我递给他,他在里面也能喝。”
这一建议激起了布料里热烈地咂巴嘴的声音。管家拿着些酒瓶、玻璃杯和吸管出来,其中一瓶酒被递给了“骆驼屁股”,紧接着,派瑞就听到他沉默的搭档不住地大口大口吸溜着喝酒的声音。
一个小时平稳度过了。十点钟,塔特先生觉得该出发了。他穿上他那套小丑服装,派瑞换上骆驼脑袋,并肩步行着穿过塔特家和塔利霍俱乐部之间仅隔的一个街区。
马戏舞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舞厅里支起了一个很大的篷顶,环着墙面建了一排排小隔间,标示着马戏杂耍表演中各式各样有趣的东西。但此时这些摊点前冷清得很,一个人都没有,而舞池当中却异常拥挤,充满了尖叫、嬉笑,这是一个年轻人与色彩的大拼盘——有戴着羽毛和假胡须的小姐们、耍杂耍的演员、无鞍马戏骑士、马戏表演领班、文身男,以及战车驭手。汤森夫妇决计要确保他们的舞会成功,事先偷偷预备了大量烈酒,从家里运到舞会供人们畅饮。一条绿缎带环绕在舞厅的整面墙上,与之并排的是箭头及标识着“沿绿线走!”的标志物,标志物用以指引找不到方向的人。绿线导向酒吧,那里备着既纯且烈的宾治鸡尾酒,还有许多普通的墨绿瓶子的瓶装酒。酒吧墙上还有另外一种波浪状的红色箭头,它下面标识的是:“跟着它走!”
即使在一派华服和群情鼎沸的场面之中,骆驼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一些骚动。派瑞身边马上就聚拢起了一干好奇的人群,他们嬉笑着,企图刺探清楚那只站在宽敞的门道,用饥渴、忧郁的眼神注视着跳舞者的四脚兽的身份。
然后,派瑞看见了贝蒂。她正站在一个小隔间前跟一个滑稽警察聊着天。她一身埃及耍蛇女郎的装扮:黄褐色的头发编成了辫子,辫子缠绕并穿过许多黄铜圈,头顶再配以极具东方风情、华丽夺目的王冠。白皙的脸上涂着温暖的橄榄色,手臂和后背露出来的半月形肌肤上画着几条扭动的、喷着绿色毒液的独眼蛇。她脚上穿着凉鞋,裙衩直开到膝盖,以便她走动时人们可以瞥见画在赤裸脚踝上方的几条细蛇。缠绕在她颈间的还有一条亮闪闪的眼镜蛇。总而言之,这是一套迷人的装束——在与她擦身而过时,那些岁数稍大又紧张兮兮的女人总会往后躲闪,而另外一帮伤脑筋的家伙则围绕这套服装大谈特谈“不应该被允许”和“成何体统”的话题。
派瑞从骆驼眼洞望出去,看不太清,只能看到贝蒂的脸和肩臂。她容颜焕发、生气勃勃,整张脸闪耀着激动兴奋的光芒。贝蒂双臂和肩膀的每个动作都极具表现力——她在人群中是那么引人注目。派瑞看得简直入了迷,而这样的沉迷倒让他清醒了几分。当天发生过的一桩桩事情又渐次清晰地重现眼前——可,清醒之后便是怒气,在胸口升腾,得把她从人群中带走,带着这份并未成熟的企图,他朝她走去——或者说骆驼朝前边拉伸了一下,因为他忘了发出移动指令。
就在这么个当口,薄情寡义的基斯玛特,那个跟他痛苦又轻蔑地处过一天的主儿,决定好好地报答一下他从前带给她的欢乐。基斯玛特将耍蛇女郎的褐色眼睛撩到骆驼这儿了,并把她领了过来。基斯玛特朝身旁的男人斜倚过去,说道:“那是谁呀?那个骆驼!”
“鬼才知道。”
但那个无所不知的、名叫沃伯顿的矮个子男人觉得到了该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它是和塔特先生一起来的。我觉得骆驼其中的一部分有可能是沃伦·巴特菲尔德,一个纽约来的建筑师,塔特家的客人。”
有什么东西撩动了贝蒂·梅迪尔的心——那份乡下丫头对外来客亘古不变的好奇心。
“哦。”少许停顿之后,她不经意地说。
等到下一支舞结束的时候,贝蒂和她的舞伴正好停在离骆驼几英尺远的地方。她随意、放肆地——这也正是今晚舞会的基调——探手轻轻蹭着骆驼的鼻子。
“你好啊,老骆驼。”
骆驼局促不安地动了动。
“你怕我呀?”贝蒂故作责备地挑起眉毛,“别怕。你瞧,我虽是个耍蛇女,但耍骆驼也很在行。”
骆驼深鞠一躬,明显有人提起了美女和野兽这样的字眼。
汤森太太向这群人走来。
“嘿,巴特菲尔德先生,”她帮着腔,“我根本没认出是你来。”
派瑞又是一鞠躬,在面具后开心地笑了。
“和你一起的是……”她问。
“噢,”派瑞说,他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布料显得瓮声瓮气,几乎很难听出那是他的声音,“他谁也不是,汤森太太。他只是我舞会服装的一部分。”
汤森太太笑着走开了。派瑞又转向贝蒂。
“如此说来,”他想着,“她在乎的只有这么多!在我们决裂的当天,她就开始跟另外一个人——一个百分百的陌生人,调上情了。”
一时冲动之下,他用肩膀轻轻地顶了顶贝蒂,又朝舞厅那边扬扬脑袋,摆明了在示意她离开她的舞伴过来陪他。
“再见,鲁斯,”贝蒂对她的舞伴说,“这只老骆驼黏上我了。我们去哪儿啊,野兽王子?”
这只高贵的动物没有回答她的询问,而是高视阔步,庄重地朝楼梯边上的一个僻静角落走去。
她在那里坐下了,而那只骆驼——内里却经历了几秒钟的混乱,包括态度生硬的指令和激烈争论的声音——最后在她身旁卧倒,两条后腿很不舒服地伸展到两级台阶上。
“喂,老东西,”贝蒂愉快地说,“你喜欢我们的开心派对吗?”
这老东西欣喜若狂地转了转脑袋,欢脱地踢了下蹄子,以此来表示他很是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带着贴身仆人的男士私会,”她指指那两条后腿,“或者你随便叫那玩意儿什么东西吧。”
“嗯,”派瑞咕哝着,“他又聋又瞎。”
“我想啊,你一定觉得不方便吧……走都走不稳,即使你想走稳。”
骆驼悲哀地把头垂下。
“我希望你能说些什么,”贝蒂甜蜜地往下说,“说你喜欢我,骆驼。说你觉得我很美。说你想属于一位漂亮的耍蛇女郎。”
骆驼是很想啊。
“想和我跳舞吗,骆驼?”
骆驼愿意试试。
贝蒂在骆驼身上奉献了半个小时。她对所有到访的男士至少都要花上半小时。一般来说半小时就够了。当她接近某位新贵时,在场的那些初入社交场合的少女都习惯性地左右退散,就像一个严密部署的队列在机关枪前散开一样。对派瑞·帕克赫斯特来说,他已经荣获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特权,能像旁人一样地去观察他的爱人。他被撩拨惨了!
4
人们往舞厅里涌的声响搅乱了这个根基并不稳当的世外桃源;沙龙舞[20]要登场了。贝蒂和骆驼加入了人群,她棕色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大胆释放出她完全收服了他的信号。
当他们进去时,成双成对的舞伴们已经在沿墙边的桌前就座。汤森太太扮作一个鲜艳夺目的超级无鞍马戏骑士,只可惜她的小腿肚子太粗了。马戏表演领班与她一起站在舞厅中央负责总体安排。给乐队的信号一发出,人们便都站起身来,开始跳舞了。
“太棒了!”贝蒂感叹一声,“你觉得你能跳舞吗?”
派瑞忙不迭地点头,精神也突然为之一振。毕竟他是隐姓埋名地在跟他的爱人谈话——还可以带着以恩人自居的优越感向这个世界眨眨眼睛。
接下来,派瑞跳起了沙龙舞。说是“跳舞”,其实太难为这个词了,这样的舞蹈方式就算最奔放的舞者在最疯狂的梦中也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搭档遭了大罪,任贝蒂将手搭在他那没什么用的肩头,提拉着他从舞厅的这边晃到那边,而派瑞自己只是温驯地将硕大的脑袋搁到她肩膀上,假装完全不起作用地挪动双脚。骆驼的两条后腿则完全是另一种跳法,主要靠着两条腿轮番往上蹦。因为完全无从知道舞蹈是在进行中还是停止,所以稳妥起见,只要音乐一起,那两条后腿就要跳上几跳。因此,这样的场景便频繁出现:骆驼的前半部淡定从容地站着,而后半部却一直拼命地跳个没完,见得多了,任何一个心软的看客都会滴下同情的汗珠。
派瑞频频受到青睐。先是与一位身披稻草的高个儿女士跳舞,她快活地宣称自己是一捆干草,并且含羞带怯地求他不要吃了她。
“我倒想呢。你真可爱。”骆驼又勇敢又殷勤。
每当马戏领班喊出:“男士们起立!”他就和硬纸板制作的维也纳香肠,长着胡子的女士相片,或者当时身边碰巧出现的其他什么东西,一起拼尽全力地朝贝蒂笨拙地挪过去。有时他最先到达她身边,但通常他的急奔是不成功的,并且还会招来骆驼身体内部的激烈争吵。
“看在老天的份上,”派瑞咬牙切齿地咆哮嗥叫,“打起精神来!你要是能再抬抬脚,那一次她就是我的啦。”
“噢,那小小地提醒一下!”
“我提醒了呀,该死的。”
“我他妈的在里头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做的就是跟着我。拖着你走就像拖着一大袋沙子。”
“要不你到后边来试试?!”
“你闭嘴吧!如果这些人发现你在这屋里,他们会暴打你一顿,打你个半死,还会把你出租车的执照给收走!”
派瑞自己也很吃惊,居然会这样毫不费力、心安理得地说出如此骇人的威胁来,但是看起来这话对他的同伴还是起到了催眠镇静的作用,他嘟囔了一句“搞什么呀”,就尴尬羞愧地不再作声了。
马戏领班攀到钢琴顶上,挥着手让大家安静。
“开奖了!”他喊道,“都围过来!”
“噢!开奖了!”
四周的人群自觉地往前围拢成个圈子。那个长得挺美,鼓足勇气扮成大胡子女人的姑娘兴奋得浑身乱颤,思量着她所扮的丑相应该能够获奖;那个花了一下午工夫画了一身文身的男人躲在人堆边上,只要有人跟他说他一定会获奖,他便也会激动得满脸通红。
“参加这次马戏舞会的女士们、先生们,”马戏领班愉快地宣布,“我确定大家都会同意,所有的人都玩得很开心。现在我们要把奖项颁给该得奖的人。汤森太太请我来颁这些大奖。喂,诸位表演嘉宾,第一个奖要颁给今天晚上展示出最激动人心、最得体,”——在这节骨眼儿上,那个大胡子女士勉强吁出口气——“以及最有创意的服装。”这时候那捆稻草竖起了耳朵。“现在,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会一致同意我们做出的决定,第一个奖项授予贝蒂·梅迪尔小姐,迷人的埃及耍蛇女郎。”
厅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主要来自男性,贝蒂·梅迪尔橄榄色的俏脸涨红了,她被众人拥过去领奖。马戏领班递给她一大束兰花并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现在,”领班四周望了望,接着宣布,“另外一个奖项将颁给那位最有趣的、最具创意的男士。这个奖毫无争议地要颁给我们中间的一位客人,一位在这里做客的先生,我们都希望他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并且过得愉快——简而言之,要颁给一整个晚上都用它饥渴的模样和才华横溢的舞姿给我们大家带来欢乐的,高贵的骆驼。”
他话音才落,场上就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声,因为这个奖项实乃众望所归。奖品是一大盒雪茄,从解剖学上来说,骆驼是没办法亲自领奖的,所以雪茄先被搁在了一边。
“那么现在,”马戏领班继续说道,“我们就用欢乐小姐和蠢蛋先生联姻来结束沙龙舞吧!”
“大家站成盛大的婚礼行进队形,美丽的耍蛇女郎和高贵的骆驼站在最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