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日晚宴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扎西拉姆·多多
《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
干杯,一路平安
下午的安排是给我买车,小猪早早在地图上查好了路线,详详细细地给我说坐哪路公交,到哪站下了车怎么走,他知道我是个路痴。我早就记在了小本子上,躲开了他的啰嗦,一个人去了站牌。上了公交,我看了看公交路线,还有好几站,就拉着扶手看着风景,浏览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偶尔感兴趣的,就多看几眼,却也并不想记住。有些城市,这辈子注定了只是萍水相逢,就像很多人一样,不必上心。车上没有语音提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过站了。我好生惭愧,怎么坐公交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正着急着下,却看见他俩骑着车往前赶。“小猪!”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朝窗外喊了一声,他俩侧过头看见了我。
下了车,他俩很快就追了过来。我正要抱歉,小猪却抢到了前面。“不好意思给你说错了,应该在下一站下车。”
美利达专卖店就在转角,一个门面里排列着各种款式的车,像皇帝的马厩,养的都是千里马。工作人员笑脸相迎,“想要辆什么车?”
“他买!”小猪指着我说。
我嘟着嘴说:“菜鸟哪知道谁好谁不好,你帮我挑一辆吧!”小猪挑拣着,时不时看我一下,可是我给他的只是一脸茫然。
工作人员插播着广告。“这边公爵六百质量没得说,卖得最好。勇士便宜一点,也还不错。”
“看你的预算了。是要一千多的还是两千多的?”小猪看着我,等我拍板。
我怕拖后腿,狠了狠心,说:“要两千多的吧!红色那辆,这样你们远远地就能看见我。我要……”
刷了卡,小猪让工作人员给他调调刹车,我急不可耐地坐上车,想试一试。在学校骑惯了小车,脚忽然触不到地,心扑通扑通失了节奏乱跳,蹬了几下才上车。路上人很多,又不敢猛蹬,龙头不稳,忽左忽右地绕了个圈。下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小猪的脸一下阴了,旁边的工作人员问他话都没听见。那人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你们骑哪?”小猪犹豫了很久才小声地说出“拉萨”二字。那人什么也没说,脸上却分明写着凶多吉少的表情。“你骑车怎么这么别扭?”小猪说。“还是让他多练练吧!”那人担心地说。
我有些慌了,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俏皮话:“我的技术可好,只是还和新车脾气不对。想我载了四年瓜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开封那恶劣的交通……”
我给我的新车取了个小名——红孩儿。因为觉得它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么些年,我的工具里面,除了电脑,就数它最贵了。也希望借它的风火轮,把我平平安安地驮到拉萨。
一路上车多人多,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能力,几次险些发生交通事故。大概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了那个在地理书上早就结识了的滇池。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湖,我甚至都找不到独特的词语将其形容。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水,嫩嫩的荷叶,粉粉的莲花,构成了昆明这座城市的灵性。
一群广州口音的年轻男女坐在围栏上,模仿着《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其中一个男生走了过来,说:“帮我们拍个照吧!”小猪接过相机,从几个不同的角度闪了几张。我和老沙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摇曳着青春,笑他们痴。可是我们认真的青春,是不是也同样被人嘲笑?小猪正意犹未尽,其中一个女生看见后面走来一个脖子上吊着个单反的大叔,抢过小猪手里的相机给了他。小猪感觉受了鄙视,红了脸。
我装着没看见说:“咱们来个合影吧!”
我和小猪撺掇着老沙找人,他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很久,他就是事后的诸葛、人后的英雄。忽然,刚才在游廊处被老沙偷拍的女生走了过来,老沙快步过去搭讪。女生好像正在等重要的人,心思全不在上面。“效果不好!”我有些失望。“等女生走远了再说!”小猪压低声音说。我于是给他俩补了一个合影,按着自己设计的效果。正想再找一个人拍个差不多的,小猪却催着返程了。
昆明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城市,肥胖的棕榈树招摇在路的两旁,缅甸佛塔式的珠宝店,教会办的医院……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座城市。
“这一路就咱三个吧!”小猪忽然说。
“听猪队长的号令。”我几乎拍手赞同。
“路上一定会遇到很多人,这样其实也很有趣。猴子和白马应该撵不上我们了。不过,让他们单独走对他们更好。”小猪有些惋惜,更像在自言自语。
我纳闷,“难道他们也改走滇藏线了?”
小猪显得很有经验,接着嘴:“川藏线和滇藏线在芒康汇合。”
我说:“那他们应该早点上路!”
小猪说:“他们时间多了去了。不像我们。”
“是你们时间紧哈!我还松松的。”他俩二十三号研究生报到,我是三十号。
“那到了芒康,你等他们,我们先走。”虽然知道是开玩笑,我却真的开始担心走到半路就跟不上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像茨威格一篇写挪威探险队的文章里的主人公,选择一个人,也决不带累队友。可是一个人,一个人将意味着什么呢?
骑了一下午,我渐渐熟悉了车的脾性,尾巴开始翘了起来。“猪队长,经过一个下午的考验,我的技术能骑到拉萨吗?”
“勉强可以。下午表现出我意料,给你加十分。”小猪停了一会儿说。
“我实现零的突破了耶!”
天渐渐暗了,城市调上了傍晚的节奏。
老沙一只手捂着肚子,说:“吃什么?我快饿死了。”
“我们去吃大餐,点几个菜,每个人一瓶啤酒。可以吧?”贪吃的老沙镜片放着光,差点松了车把上的手鼓掌欢迎。小猪向我挤了挤眼,我还了他一个鬼脸。“吃什么大餐呀?节约才是硬道理。”他不理睬我的抗议,自个儿宣布:“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所以,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我以为他说的是顺利会师,也没再说什么。反正这样的事就这一次,破费一下还能承受。绕了很久,却没见一个餐馆。已经快到住的地方了。
“这都快到云南民族大学了。昆明人吃饭都自己煮吗?”老沙说出了我心中的抱怨。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对着前面的他俩喊:“走小巷子吧!谁见饭馆在大街上。”
“那不是有个大理饭馆吗?”小猪指着路的左边。
“来昆明吃大理菜?而且还是烧烤。”我读了读招牌上的字,抗议着。
“那还有家潇湘菜馆。”老沙指着右边。
“看这高楼大厦就知道很贵,前面有家四川火锅,看着很不错。”我建议着。
小猪却拐进了另一面的红河人家。一进门,先看到吊在梁上的各种腊肉,像垂下来的布幔,黑红黑红的很诱人。店里没有菜单,这是这一带常有的现象,方便店家敲竹杠。很多游客吃饭前没有问清楚,吃了哑巴亏,最多背地里骂几句。我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好能看见停在外面的车,他俩进了厨房点菜。
“过来点个菜呗,寿星。”
原来他们说的特殊的日子是说我过生日,心一软,差点煽出眼泪。“我还太白金星啦!随意。菜不要太辣,啤酒不要太凉就好!”
过了一会儿,小猪阴着脸回来了。“在李姐大饭店吃多了,还真受不了这儿的消费节奏。咱换个地吧!”
老沙有些不屑,说:“菜都点了,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小猪像丢了钱似的,耷拉着头。“难道就任人宰割?”
“没事!旅行的目的不就是吃好喝好玩好嘛!今天,我请客,别给我提什么AA,我不喜欢这个词。”
“不行,等到了拉萨再请我们吧!”小猪说。
“到拉萨就应该你们请我了好不好。我终于没有被落下。再说,那时候就不是我的生日了。”
“应该是我们没把你落下!”
“对对对。来,猪队长,请喝茶。”我提了水壶,给他斟了一杯。“副队长,请喝茶。”我又给老沙倒了一杯。“下面该我了!”
小猪说:“你是小队长!”
“我是跟屁虫加拖油瓶好不好。来,干杯,我会努力跟上你们的。”
“我们会等你的。”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小猪凑过来小声说:“待会儿我们回宾馆买个啤酒,吃点小菜。主要是我不喜欢被宰的感觉。”
“是人都这样。钱又不是自个儿长出来的,谁想花冤枉钱?”
小猪点了几个最便宜的菜,吃得也是很憋屈,速度也很快。我抢着去结账。“小伙子,你们总共消费七十五块,给七十块吧!便宜吧?”我咽了咽唾沫,不好意思打击老板娘的笑脸。
小猪将吃剩下的花生米打了包,三个人鱼贯而出。路过超市的时候,小猪买了些啤酒豆腐干什么的,我买了双拖鞋,一个水杯。水杯选了很久,拎回家才发现还是漏的,嘴合不上。回了住地,三个人立马把自己扔到了柔软的床上。屋里乱得像鸡窝,挤满了各种东西。小猪捣鼓着手机开通非常假期,他的蒙姐姐每天至少给他打一个电话,虽然每次小猪说几句就不耐烦地以各种理由给挂了。
“我就不用开非常假期了。应该没人给我打电话。我早给我爸妈说了,有事发短信。也真服了他们,一条短信错字别字一串一串的,每次我都得猜半天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沙一边抠着手机,一边伸展着手脚,说:“每次我给我爸发短信,回的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了’。”
小猪站了起来,对着老沙说:“把鸭子的自行车搬出来,我来上货架。”
“我来记录一下,给我相机。”我起了身,接过老沙扔过来的相机。
“如果这样,我得把上衣穿上,队长得有队长的样。”小猪一下子套上了他刚买的黄色T恤。
两个人捣鼓了很长时间,却始终安不上。“波尔都生产的什么呀?零件都对不上!”
老沙两眼放光,说:“我知道,我们差个钳子。”
小猪说:“说得对!”
老沙得了小猪的肯定,一张脸上全是得意。“看吧!鸭子,这出门在外还应该有个有经验有能力有力气长得又帅的人配合!”
他们俩寻找着钳子的替代品,磨蹭得我终于受不了了。“去大厅问问服务员有没有不就行了嘛!”钳子借来了,这才把货架安上。
“鸭子,感谢我们吧!”小猪一边安着货架,一边贫着嘴。
“不就是上个货架嘛!还耗了一个小时。”
“你牛你上!”
我收拾了东西,扔下一句“别等我了,关灯睡吧”,就下楼去洗澡了。已经十二点了,我以为他们已经睡了,推开门却发现他们为我燃着灯。小猪拿出在超市买的零食,堆在我的床上,他们两匹饿狼随即也射了过来。
“一直很羡慕那些生日在上学期间的人,可以有很多同学给他过生日,可以收到很多生日礼物。初一那年一月一日,我甚至骗了一个好朋友,当时他给我买了个鸡腿。那是我吃过的最惭愧的一个鸡腿,也是最香的一个鸡腿。还好,等了二十三年,终于等到和同学一起过生日了。”
“别说了,越说越显得寒碜。应该再买点的。”小猪递给每个人一罐啤酒。“我还以为是纯生的,原来是纯正。怪不得这么难喝。山寨真是无孔不入。”小猪喝了一口,抿抿嘴,放下了。他本来就不喜欢喝酒,每次聚会就喜欢上厕所,回来的时候酒就喝得差不多了。
“把纱窗打开!”我感觉有点缺氧,向窗边的老沙示意。
“别叫!有点素质行不行,都是有身份证的人了。”我眨了眨眼,为我的大嗓门道了个歉。
小猪的苹果手机响了,他停止了咀嚼。“怨妇发的,说新闻上报道通麦有个人被落石砸死了,让小心点。”
“通麦在哪?”我没有理解小猪的心情,有些事不关己的感觉。
“在远方。”小猪说,旋即又补了一句,语气有些沉重。“每年其实都这样,总会死些人。”他严肃地看着我,说:“以后骑行的时候我走前面,你走中间,老沙断后。”
我说:“该死还不得死,不管走哪?”
小猪说:“你死了,我们怎么给你爸妈交差!”
我说:“没事,我爸妈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不会找上你们的。”
老沙说:“你死了,要我们给你守坟,不上研究生了?”
我意识到氛围的凝重,赶紧转了话题:“今天的主题是生不是死好不好?”
小猪接了话头。“鸭子,生日快乐,喝酒吧!”小猪拿起易拉罐,勉强喝了一点。“好寒酸,四年都没给你过个生日,我先自罚一杯。”
“这不一下子就补回来了吗?当初我们给你过生日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没什么,就是挺高兴的。”
“你应该感动得稀里哗啦才对!”老沙说,“干杯,生日快乐!”
“你应该祝鸭子青春永驻!”
“哪有那么多青春哟!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我的青春早就被学业荒废了。再说,青春多了,谁还会怀念?我都二十三了,老了……”
“再干杯,祝这一路平平安安。”老沙的言语里有些担心,透在字句里。
小猪宽慰着我俩,也宽慰着自己。“别想那么多,路上小心点就是。”三个人再次碰杯,他俩抿了一下就放下了。我却忽然来了情绪,为了这个尴尬的年纪。
“别喝了!”小猪看出了我的异样,抢过易拉罐。
“还给我,我要祭奠我的青春。洗澡的时候故意洗得很慢,我就想要是你们睡了我就一个人喝。”
小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其实今天在美利达见你骑车我就觉得完了,这次可能又到不了拉萨了。而且,带你出来真的太冒险了。”
“我知道,刚刚我的日记本里都写了。你知道我怎么写的吗?算了,不说了……”我感觉头有点晕。
小猪好像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其实,最让我意外的是,当时我在火车上给老沙说你要去,他只是回了个平平淡淡的‘去就去呗’,说明他对你的技术还是很信得过的。”
“他是懒得想。”
老沙插了进来。“对!你不是说一个中年妇女都可以吗?我就不信鸭子不可以。”
“不过下午看你慢慢娴熟了,这颗心才安稳了些。去年我们车队也有个妇女,开始一上坡就推,后来就牛了。”
“后来?我觉得最不靠谱的一个词就是后来。”我以为小猪是在瞎掰,给我打气。
床上的东西很快就吃完了,“其实你的生日早过了!”
“嗯?我是农历六月十五呀!”
“早过十二点了,你的生日是在昨天!”
“不喝了,没意思。”我做着摔被子睡觉的架势,小猪忙换上笑脸,“没事,反正是晚上。”
写于2013年7月23日1:29 云南民族大学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