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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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不过沧海

在古城保定的东南角,就坐落着我的母校——河北大学。不足两公里的地方,就是著名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旧址,有着比黄埔军校更久远的历史,再加上一个直隶总督府原址和一座美丽静幽的古莲花池,构成了我对保定这个城市的总体印象,远远胜于我对四年大学的苍白记忆。她的出现是另一种色彩。

她是87级哲学系的女生。那个年代哲学很高雅,与诗歌文学有着不相上下的盛名。我是87级中文系的学生,我们同时还是前后楼的邻居,她住北楼,我住南楼,我们的后门对着她们的前门,中间隔着一条甬道,相距不过二十步。男女生经常在楼的上空传递一些色彩缤纷的信号。

“她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面闪着智慧的光芒。”别人都这么说。事实上也是,她的学习成绩出奇地好,是老师和同学眼里的好学生、好同学。

她引起我的注意和这些没有任何关系。她朴素、大气、沉静、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刻板,显得很“哲学”,这一点倒非常符合她的专业。也许她天性如此,走路时总是微微低头,目不斜视;笑起来常常含而不露,脸颊泛红。

我在学校里经常主持活动,有着文学青年的昂扬,显得很风光。其实我是个既自卑又自负的人,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内心深处却充溢着挥之不去的卑微胆怯。我来自农村,家境贫寒,总想在城市里有一番作为;争强好胜也好,书生意气也罢,还有着《忏悔录》里卢梭描述的平民极端的自信和骄傲。但我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好像谁都不注意,也并非高傲,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世界。

有时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或者在图书馆里,碰到她一个人静静的样子,我只是暗暗捕捉她的眼神,从没向她打招呼,更谈不上表白。都说爱情在月亮之上,心仪的人从千里之外往那儿赶。就这样月朦胧鸟朦胧,擦肩而过的背影,终于在1989年的秋天,有了第一次的面对。

我和她的相识非常传统。有一天,同是中文系的八七级新闻专业的游晨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不加隐藏地说出了她的名字。没想到游晨竟然是一副对她很熟悉的样子,说:你俩挺合适的。

原来,游晨的老乡王明珠正好是她的班长。王明珠和我也时不时能在游晨宿舍见面,谈不上多熟,但彼此都有不错的印象。没多久,他俩还真就给我们搭上了线。

第一次见面选择在晚自习前,吃过晚饭后,我们在哲学系教学楼的后面,有了第一次约会。她只在那儿静静地听,我几乎是汇报般地告诉了她我的家庭情况和个人情况。后来她告诉我:“你知道吗?那天你显得好傻好土!”然后就笑了,她笑的时候很甜,一点也不哲学,宛如一首小诗。

那时的电影里,女主人公对着男主人公说“好傻好土”,其实就是喜欢的意思。

记得她非常喜欢喝酸奶。就是现在小卖店里依然还在卖的白色瓷瓶的那种,上面薄薄地封着一层纸,外沿箍着一根细细的红皮筋儿。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一捅吸管,就站在人家的小铺前,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极其投入极其专注。

那一刻,我总爱把她和山口百惠联系在一起。因为那时候,正热播日本电视剧《血疑》,我不知道山口百惠喜不喜欢喝酸奶,我知道她喜欢山口百惠,她喝酸奶的眼神和幸子看光夫的眼神一个样。那一刻,酸奶好像是她的全部,享受极了。

我梦想着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全部。

我们的爱情一点儿也不浪漫,也没有激情澎湃;不过我们很模范,被老师同学们戏称为校园里的“革命夫妻”。

我是学校广播台主持人,她是班级里的优秀生,那时我们不懂爱情,好像只懂得学习,仿佛学习就是爱情的全部。在她的感染下,原来喜欢到处“走场”的我也开始不那么张扬了,随她一起安静下来。阶梯教室里,图书馆里,贡献着我们年轻旺盛的精力,有时候我坐不住、书看不下去了,随手再拿张《中国青年报》什么的,默默地陪读。每每她看到我漫不经心如坐针毡的样儿时,总能心领神会地将就我,会无奈地笑着起身合上书本,陪我出去走走。

我和她都是骨子里很传统的人。学校里经常组织舞会,我和她没下过舞池一次,我不会跳舞,她也谈不上喜欢。在老师同学的眼里,尽管上了风花雪月的舞台,但弹奏的依然是“基本原则”。另外,就是她和我都很上进,似乎她更好强。如此一来,“革命夫妻”的称号便不胫而走。

几乎和所有同此经历的人一样,校园里的爱情是温馨的,甜蜜的,没有波澜。这样只革命不浪漫的恋爱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

大学毕业,鸟落两巢。我最终留在了保定电视台,没能分到理想的省电视台,她分配到了家乡石家庄某机关,也没有随我落脚到保定。

那时,对于大学之恋,有着“跨出校园即分手”的普遍规律。我们没有栽倒在那道门槛下,却让对于未来的担心成为我们爱情“暗流潜涌”的导火索。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包括毕业前夕我们的职业选择、能否分到一起,等等,成为我们一直吵闹的主旋律。

我们为此不停地争吵,并且一再地升级。家境贫寒的我和家境普通的她都有着对于未来工作的急迫和焦灼,生性都很要强的两个人把未来看得几乎和生命一样重。我们好像要摆脱什么,好像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年龄,谈论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那根导火索燃烧得很剧烈很疾速,嗞嗞迸溅的火星刺激着神经,我们几乎快被“碳化”了。

这种局面一直伴随着我们从校园走到了社会,尽管不愿面对,但却无可奈何。那段日子里,我和她精心培育积蓄的感情被透支;我们甚至怀疑,那个所谓的基础还存在不存在。一时间,我们变得很陌生,谁都读不懂谁了。

原本她可以随我落到保定的。保定地区电视台的段台长也是广播电视局局长,他很欣赏我,跟我说:燕升,你如果留在我们这儿,我向区领导反映,保证满足她和你在一起,工作随她挑。当我兴奋地告诉她时,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给了我一句话:我不会留在保定的。

我们的裂痕第一次真正出现。那期间,我和她的困惑是一样的,未来怎么走,难道就此劳燕分飞吗?冷静一想,也理解了她的决定,她家在省城,父母也需要她照顾,她坚持回石家庄没有错。再说,我也没有扎根保定的长期打算,假如有一天我调到省台,她留在保定同样是件麻烦事儿。

不出所料,两个月之后,我被莫名其妙地从保定市电视台调到了河北省电视台。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俩都很高兴,裂痕被迅速掩盖。省台离她家很近,我几乎隔三差五地就到她家去,她的父母也很喜欢我,时间一长,俨然就成为她家的一分子了。这样持续了近两年,后来她母亲说,你俩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办喜事的日子了。

我早就失去了母亲,她的父母格外疼爱我,他们默默地早把新房和结婚所需的物品准备就绪。我很感激两位老人。

当我和她冲破了校园那道门槛,冲破了短暂的两地相隔,我们确实该从初恋走向婚姻殿堂了。但问题好像并没有解决,我们之间的争吵并没有随着生活的安定而平息,爱情一再被吵醒。

今天想起来,竟说不上什么原因。那时我们年轻,必然不成熟,或许正印证了一句歌词:“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另外一点,就是我和她的性格。

我和她在家里都是老小。我有四个姐姐,母亲也很疼爱我,谈不上娇生惯养但很受宠;她只有一个姐姐,父母就拿她当男孩养,慢慢地培养了她刚烈要强的性格。再加上我自卑又自负的天性,她好强加苛刻的脾气,年轻的我们难以相互妥协退让,碰撞就这样随时随地爆发,彼此间缺乏包容。

有时她父母安慰我说,结了婚就好了。我们哪里听得进去,甚至听不懂,我们要这样走进婚姻吗?

回头看,当时两个人太自我了,自我得甚至看不懂自己。我也曾试图反省,对于那时青春懵懂的我们来说,要轧出骨子里的酸涩当蜜桃给对方吃,就像顶着雾水找雨露,实在太难太难了!

争吵剧烈处,我经常甩给她的话是:“你怎么没点儿女人味?”

她回应我的话是:“你怎么就不让着我?你像个男人吗?”

张开爱情的双手,已看不见五指。我们到底要什么?那是一片雾蒙蒙的湿地。那时候,我们的问题已经无关谁对谁错。我们曾经深陷其中,如今我们是否该拔出双腿离开那片湿地?我们不懂得比较,不懂得取舍,不懂得像研究播音技巧和哲学命题那样研究爱情。我们没有临床经验,况且爱情本身并没有病啊!

就在我们关系危机潜伏的时候,她和我的上进丝毫不曾减退。她边工作边自学,准备考南开大学社会学系研究生,我也暗暗寻机瞄准中央电视台。

我们没有为对方的进取感到多少欣慰,关系开始走下坡路,或者说已经名存实亡了。我没有给予她理解,她没有给予我支持,一种漠然弥漫在我们中间,并且逐渐地固化。

我们的恋情虽然在四年前的秋天盛开,却不懂得根据季节的变化植入合适的温度,爱情鸟巢开始升温,却是另一番催燃。

她的性格一如既往地刚烈,我也是死不改悔的固执,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彼此包容,可又不想放弃;但这样下去,对俩人无疑都是一种折磨。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们决定做一次深谈。那次谈话显得很多余,彼此都已精疲力竭,想说什么似乎对方都知道,都觉得无味无望。一场抱头痛哭过后,完成了最后的崩溃。

那一夜,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电视台宿舍,彻夜未眠。我不知她是怎样度过的,白娘子思念许仙时“枕上泪珠都湿遍,鸳鸯梦醒只把愁添”,她的心会徘徊在十字街头暗自神伤吗?大概是吧。我躺在天花板和床铺之间,一场一景开始过电影,无法割舍却又难以融合。难道真的是有缘无分吗?当曾经的爱恋变成痛,握不住,追不回,多少青春多少痛楚付诸东流,怎样才能哀而不怨,怨而不恨?受伤的人只有自己咬紧牙根。

那一夜,爱折了。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怎样度过的。等人慢慢沉寂下来,就又有了回头的温情。没过几天,我忍不住去她家找她,她没在家;她的父母以为我们彻底吹了,也没告诉她。后来她在给我的信里谈到,她并不知道我去找过她。我一直多情地认为,她也很想和好,只是错过了台阶。

分手一年后,她去天津上了研究生;我获得省台应允后,正式调到中央电视台。

时间流水般就这样过去了,没有联系,没有音讯,我们成了情场的逃囚,名副其实地。

我们当时其实不懂得,深刻的情感是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拿着一把野花装饰盛宴后的狼藉,长不出青草地。时间仍在继续,我们仿佛忘掉了对方。

“她去南京了!”后来有一天,我去天津台录制节目,巧了,天津台离天津大学、南开大学仅一条马路之隔,我忽然就想起了她。刚来中央电视台那两年,同事也给我介绍过女朋友,不是人家看不上我,就是我找不着感觉。在天津的录制工作结束后,我去南开大学找她,她同宿舍的同学这样告诉我。

隐隐约约知道她好像不满足于读研,还要考博,去南京就是为了这事。后来通过她的姐姐姐夫得知,她并不知道我去天津找过她,她的舍友也没有问我是谁。那时候,实话实说,我有想回头的意思,但并没有把握,也许是一种情愫吧。

“她去美国了!”又有一天,我得知了她的消息,是从我们当初的媒人之一王明珠那儿得知的。她考上了南京一所大学的博士,再后来就去了美国。每次回国出国的时候,都是在首都机场工作的老同学王明珠接送。去美国之前,她还曾经来到北京,好像在港澳台办实习过;我得知消息的时候,电话打过去,人已经走了。

再后来,大概是2005年前后吧,听王明珠说,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把母亲接到了美国。

20年间几经流转。我们的初恋没有夭折在校园的大门口,却夭折在爱的青涩里。如今,她爱喝的酸奶还是原先的样子,白色的瓷瓶,似酸非酸说浓不浓的味道;昔日她喜欢的清纯美丽的山口百惠,早已嫁作他人妇。

我不知道,现在的她还爱不爱喝酸奶,什么是她的全部,或者说,她还有没有全部?也许,这些已不再重要了。

在那个《血疑》热播的年代,天下没有一个少女不希望成为幸子,尽管幸子有着白血病的不幸,但那种让人幸福温暖的初恋,足以让人愿意承受一切不幸。相信她也是。遗憾的是,我做不成光夫,无法温暖宽容地成为她的全部;因为在那个青春的年代,我连自己都无法温暖,无法成为自己的全部。

我们在不懂爱的年纪,用稚嫩的肩膀打起一把伞,能享受阳光却经不起风雨;等到有了能够展翅的天空,爱情的小鸟却没了踪迹,飘忽的是淡淡的忧伤,种下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现实中的婚姻没有百分百的美好,但婚姻能够走下去,就是因为学会了爱。爱能温暖彼此,如同左手温暖右手,月亮映照星星;拥有了爱心的婚姻,就有了一大堆美好的东西,包容、珍惜、分享,像一条细细流淌的河,有着温润的回声。

初恋的那一缕幽香,是青春期的痛,也是成长期的美,所以我非常感谢她;她让我懂得了爱,并学会了爱,算是一种痛苦的美好吧。没有将初恋进行到底,是因为没有将爱进行到底。拥有爱心的初恋,才是婚姻最完美的情人。

和她分手后的几年里,我一度非常喜欢我的同事松海写的歌词《是否还和过去一样》,似乎写的就是我当时的心境,我把它收入了我的第一张演唱专辑里,偶尔也会唱起它:


孤寂的涛声是我反反复复的寻觅

飘落的红叶是那春夏秋冬的守望

荒芜的小路没有忘记昨日的黄昏

搁浅的小舟还保存从前那副双桨


月上枝头不要彼此苦苦等待

楼台望尽归来的脚步不必彷徨

希望有一天断线的风筝又欢乐地飞翔

希望有一天小屋里又点燃起灯光

仰望

我的好友,摄影师李麒为拍我的新书写真,花了三天时间,手工制作了一对透明的翅膀。我问他何意?他说:“我希望白哥飞得更高,让更多人看到。”我感动不已,对他说:“谢谢兄弟,我不奢望飞多高,只希望踏实安稳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