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丛林里的脚印(2)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了。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你看到西奥了吗?’“那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我猜我那时看起来相当愚蠢,因为她突然笑了一笑——那种我所熟悉的打趣的笑,然后给我做了解释。
“‘你知道,我嫁给了西奥。这似乎是我做的最棒的事情。我那时很寂寞,而他也需要我。’
“‘我听说你嫁给他了,’我说,‘我想你们一定非常幸福。’
“‘哦,是的。西奥是个完美的爱人。他一会儿就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我很怀疑这点。我猜我是西奥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我也不觉得她真的很高兴见到我。但女人就是很有趣的东西。”
“她为什么不希望见到你?”我问。
“我一会儿会讲到这里的,”盖斯说,“接着,西奥出现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西奥,我以前只叫他卡特莱特的。西奥是个很令人震惊的人。你看到过他现在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年轻时满头鬈发的样子,非常清新,非常整洁。他永远都是那么干净整洁,他的身材很好,并且一直很注意保持,似乎长久以来都在坚持做大量运动。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不难看,并且,你知道,还很优雅,很柔韧。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弯着背、形容枯槁并且还很不低调的老朽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起来似乎是很高兴见到我的样子,至少是表示了他的兴趣;他不是个太爱流露感情的人,总是喜欢默默地待着,因此我并没有料想到他当时的表现。
“‘突然在这里碰到我们,你一定感到很惊奇吧?’他问我。“‘嗯,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倒是略有关注你的行踪。我们总是时不时地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你改天一定得到我们住的地方来看看。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想,在我们永久性地返乡前,仍是会住在这里。你有回过亚罗立卑吗?’
“‘不,我没有回去过。’我说。
“‘那地方虽小,却是个很不错的地儿。我听说它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但我也从来没有回去过。’
“‘对我们来讲,那并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地方。’卡特莱特夫人说道。
“我问他们要不要喝一杯,之后便叫来了服务生。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卡特莱特夫人很爱喝酒,我并不是说她离不开酒了,但她喝酒时确实像个男人一样。我忍不住要好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幸福的样子,我后来还发现,他们过着十分富足的生活。他们真的很适合对方。你知道,看到两个结婚很久的人仍最满意对方的陪伴,是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他们的婚姻显然很成功。他们都深爱着奥利弗并为她感到骄傲,西奥尤其是如此。”
“尽管她只是他的继女,他也很爱她吗?”我问道。
“尽管她只是他的继女,”盖斯回答说,“你可能会认为奥利弗会跟着他姓,但她却没有那样做。她当然是叫他父亲,他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父亲,然而在她写信时,总会署上:奥利弗·布朗森。”
“对了,布朗森长的什么样呢?”
“布朗森?他是个个头很高的家伙,非常诚恳,声音很大,笑声轰鸣,长得也很强壮。他有一张红脸膛和一头红发。现在想起来,我从未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爱流汗的人。汗水总是从他身上汹涌而出,每次玩网球时,他总会带条毛巾到球场边来。”
“看来他不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
“他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他的身材一直很好——他很热衷于锻炼身体。你要知道,除了橡胶、游戏、网球、高尔夫和射击,他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谈的,我觉得他整年都不会读一本书。他是那种典型的公立学校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大约有三十五岁的样子,然而却有着十八岁孩童的心。你要知道,很多人来到东方后似乎就停止长大了。”
我倒是又长大了的。旅行最煞风景之处便在于见到秃顶、结实的中年绅士,然而说话做事却又像极了学生。你可能会想,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才第一次跨过了苏伊士运河。尽管已经结婚,有了小孩,或许还主宰着一家很大的企业,然而他们却继续以六年级学生的视角来看待生活。
“但他并不傻,”盖斯接着说,“他对他的生意是非常清楚的。他的生意管理得特别好,并且他也知道如何操纵工人。他是个讨厌的好家伙,你甚至都忍不住要喜欢他。他在钱的问题上很是大方,并且常常都在做好事。这就是卡特莱特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
“卡特莱特夫人原来和雷吉·布朗森相处融洽吗?”
“哦,我想是的。我很确定他们相处得很好。布朗森的脾气很好,而她则有一个愉悦的性格。你知道,她非常直率。即使是现在,她也会被一些事情逗得极为开心,但那往往是些带着刺的笑话。她在还很年轻时便嫁给了布朗森,这是件单纯而又愉快的事情。她总是情绪高涨,并喜欢开心地玩乐。她从不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但一般而言都是她那性格所能讲出来的言语,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总是如此开放、直率而又粗枝大叶的,因此人们也不太介意她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大家都觉得跟她相处是件快乐的事情。
“他们的产业在离亚罗立卑五英里远的地方。他们有辆马车,每天傍晚,他们都会驶上五英里过来。当然,那里是个很小的社区,居民大多都是男人,女性大约只有六人。布朗森是上帝给人间的一个恩赐。他们刚一到达那里,便开始整修各类事务。我们曾一起在那里的俱乐部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常常想起他们,大体来讲,我驻扎在那里的时光,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在二十年前,每晚六点到八点半之间,亚罗立卑的俱乐部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就像你能在亚丁或是横滨见到的那样。
“一天,布朗森夫人告诉他们,有个朋友将会过来同他们一起待一段时间。几天后,他们带来了卡特莱特。他是布朗森的一位老朋友,他们在学校时便已熟识了,好像是在马尔堡还是什么地方,他们一开始也是乘坐同一艘船来东方的。后来橡胶业衰败了,很多人因此失掉了工作,卡特莱特便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已经失业大半年了,并且也没有什么可依靠的。那个年代,种植者的待遇比现在低多了,这个行业的人很少能有什么积蓄以备不时之需的。卡特莱特去了新加坡。你知道,当经济不景气时,他们都会去新加坡。那会儿的情况是很糟的,我曾亲眼见识过;我知道一些庄稼人因为付不起寄宿费用而睡在大街上。我知道他们常常截住一些看起来像是‘欧洲人’的陌生客,并向其索要一美元买餐。我想,卡特莱特那时的生活应该是糟透了。
“最后,他给布朗森写信,问自己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布朗森于是邀请他过来和他们同住,直到事情有所好转为止,至少可以为他提供免费的食宿。卡特莱特于是抓住了这一机会,然而布朗森却不得不给他寄去差旅费。卡特莱特到达亚罗立卑时,几乎已是身无分文了。布朗森有一点儿钱,我想大概是每年两三百的样子,尽管他的薪水也降低了,然而好歹保住了工作,因此状况比大多数的种植者都要好。卡特莱特到达布朗森家以后,布朗森夫人告诉他,他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真是个善良的人,是吧?”我评价道。
“非常善良。”
盖斯又点了一支方头雪茄。我们之间的沉默加剧了。在这酷热的夜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天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间隔有多远。盖斯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于是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讲点儿什么。
“那时的卡特莱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道,“当然要更年轻,你还告诉我说长得很英俊,但他的为人怎样呢?”
“哦,实话告诉你吧,我并没有太关注他。他很讨人喜欢,也很谦逊。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很安静;然而他那时也并不是很有生气。但他是绝对不讨人厌的那种。他很喜欢阅读,并且弹得一手好钢琴。你不会讨厌和他待在一起,他绝不是喜欢冒犯别人的人,但你也可能并不会多留意他。他很会跳舞,这点很受女人们欢迎;他还很会玩台球,并且网球也玩得不赖。他很自然就融入了我们的圈子。我不敢说他是很受欢迎的那种,但所有人都喜欢他。当然,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就像人们为落魄的男人感到惋惜那样,但我们也不能为此做些什么,我们只是接受了他,忘记了他并不是一直都属于那里。他总是和布朗森夫人一起来到俱乐部,并像其他人一样自己买酒喝,我猜布朗森给了他一些钱作为日常开销,而他也一直都很有礼貌。我不是很了解他,因为他确实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东方,我们总是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他就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尽力尝试着找事做,但他的运气却不大好。然而,事实上,那时也确实没什么工作,有时,他看起来对此感到很沮丧。他和布朗森夫妇一起住了一年多的样子。我记得他曾对我说:‘我毕竟不能一辈子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但凡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想布朗森夫妇一定很高兴有你的陪伴。’我说,‘橡胶行业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行业,你的存在一定给他们的生活多多少少带来了珍贵的变化。’”
盖斯又一次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一脸犹豫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我想我没能给你讲好这个故事。”他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瞎扯一般。我不是个小说家,我是警察,我只是告诉你我那时所见到的一些事实。从我的观点来看,任何情况都是重要的,我的意思是,都有利于认清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当然。你有话就尽管说吧。”
“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想是个医生的夫人,问布朗森夫人有没有因为有个陌生人待在家里而觉得厌烦过。你知道,在亚罗立卑那样的地方,可以说说话的人不是很多,如果你不与人谈论你的邻居,那几乎就没什么东西可谈了。
“‘哦,不啊,’她说,‘西奥可不是什么包袱。’然而,她转向她那正在做鬼脸的丈夫,‘我们都很乐意他和我们住一起,是吧?’
“‘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布朗森说道。
“‘他成天都做些什么呢?’
“‘哦,我也不知道。’布朗森夫人说,‘他有时和雷吉一起去巡视地产,偶尔也玩玩射击。有时会同我聊天。’
“‘他总是很乐于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布朗森说道,‘前几天,我发了高烧,他欣然接下了我的工作,于是我便在床上安心地躺了一天。’”
“布朗森夫妇有孩子吗?”我问。
“没有,”盖斯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有能力养孩子的。”
盖斯往椅子深处靠了靠,然后取下眼镜开始擦拭。那眼镜的度数很大,严重地扭曲了他的眼睛。如果没有那眼镜,他可能会帅气很多。墙上的钟发出了奇怪的像人一样的叫声,就像是个白痴孩童在咯咯叫嚷。
“布朗森是被杀死的。”盖斯突然说。
“杀死的?”
“是的,谋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我们正在玩网球,布朗森夫人和那位医生的妻子,西奥·卡特莱特和我,然后,我们开始玩桥牌。卡特莱特在打网球时输了很多局,因此当我们在桥牌桌边坐下时,布朗森夫人对他说:‘哦,西奥,要是你玩桥牌就像刚刚打网球那么糟的话,我们可能会连衬衫也输掉了。’
“我们刚刚喝过酒,但她叫来了服务生,又点了一些酒。
“‘喝下去吧。’她对他说。
“布朗森那天并没有来,他去卡布隆取钱来为小工们付工资,并计划在事情结束后来俱乐部和我们会合。布朗森家的地产离亚罗立卑比离卡布隆要近,然而卡布隆却是个更具商业价值的地方,于是布朗森便把钱存到了那里。
“‘等雷吉回来后,便可以加进来了。’布朗森夫人说。
“‘他已经晚了,是吧?’那医生的夫人说道。
“‘是的,已经晚了很久。他说他来不及回来打网球,但可以回来一起玩牌的。我怀疑他办完事后不是直接回来,而是去卡布隆的俱乐部,现在正在那儿喝酒呢,这个无赖。’
“‘哦,他可以喝很多酒,并且还不醉的。’我笑着说。
“‘你知道,他越来越胖了。他应该要小心点儿的。’
“我们就在棋牌室里坐着,还能听见台球室里的人们谈笑。他们好像都非常高兴的样子。快到圣诞节了,我们都比平日更为放纵自己。圣诞夜的晚上将会有一场舞会。
“我事后想起来,当我们坐下来时,那医生的妻子问布朗森夫人是不是累了。
“‘没有啊,’她说,‘我怎么会累呢?’
“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一脸红光。
“‘我还以为刚才的网球活动对你来说运动量过大了。’医生的妻子说道。
“‘哦,不啊。’布朗森夫人突然不经意地回答说。我觉得她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话题的样子。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事实上,我也是后来才回想起这件事的。
“我们玩了三局还是四局牌,然而布朗森先生还没有出现。
“‘我猜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的妻子说道,‘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晚还不回来的理由。’
“卡特莱特一向就比较安静,但这晚上,他几乎完全就没有开过口。我想他可能是累了,于是问他这天都做了些什么。
“‘并没有做太多事情,’他说,‘午饭后,我出去打了鸽子。’
“‘你的运气还好吧?’我问。
“‘哦,还不错,我打到了半打鸽子。都是些很怕人的家伙。’
“然而他却接着说:‘雷吉这么晚还没来,我想他可能觉得来这里没有意思。我猜他可能已经洗了澡,并在自己的椅子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