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执手激情,搏出一线希望(5)
李晃伺候李治登殿点香,天子并不下拜,唯长揖而已,李晃接过香枝插于殿上鼎炉,焚化青藤纸表文,代天子向神灵施礼,群臣之香皆插殿外,众道士齐念颂歌,祈太上老君、三官九府共襄太宗魂灵,祈大唐社稷安稳国祚绵长。李治祈祷已毕,当即出观,眼见将近正午,不敢耽搁,又往感业寺行香。
横穿朱雀大街方至巷口,就见沿着坊墙已搭下许多斋棚,慈恩寺玄奘、弘福寺明濬、普光寺慧净等高僧大德皆沿路诵经,又有许多的纱帐,乃是女眷——京中公主太妃、内外命妇乃至薛婕妤、卢夫人等乐善好施尊佛崇教者皆来祈福。大驾至门前,萧氏三师法乐、法愿、法灯身穿白色僧衣、肩披袈裟出寺迎接,先行大礼,起身合十问候,退至一旁请皇帝先行。
李治又率一干重臣入寺,三道大门天子行于中央,群臣走左边、法师进右门。一进山门但觉薰香扑面、梵唱悦耳,寺内宝字辈老尼皆服黄、明字辈比丘皆服灰,手捻数珠,左右列坐,其他宫婢沙弥列立两廊。
一见天子所有人皆行大礼,叩拜于地。李治左顾右盼似有心事,缓缓而过,一众比丘在后相随;穿过两道院,登临佛堂,只见长明灯通明,把大殿装点得如琉璃世界。金面如来法相庄严,燃灯祖师光明无垢,弥勒佛祖慈祥和善,左右的文殊、普贤、龙树、大势至、虚空藏等菩萨慈眉善目姿态各异,唯观世音菩萨处不同——圣命传下,已有快马报知感业寺,凡有“世”字皆用黄藤纸遮蔽,待今日法事之后重造匾额、条幅。
法愿法师击磬,法灯法师点燃香枝双手奉上。李治接了香,举过头顶,紧闭双眼默默祷告:“三代佛祖,列位菩萨,父皇母后,求你们保佑我烦恼尽除、再创盛世。还有愿我与……若垂怜雉奴这颗拳拳之心,请快显灵吧!”祝罢长揖,法乐法师接香插于香炉;群臣殿外亦然,众尼齐诵“阿弥陀佛”。
李治与法师攀谈几句,问过诸太妃起居是否安好,出门下殿。王伏胜正要伸手搀扶——忽见一道灰影从旁窜出,直至圣驾面前!
众人皆是一惊,定下神来才看清,原来是个灰衣比丘,不知何故挤出人群。那女尼似是花信年华,鹅蛋脸,面容清秀,浓眉大眼,通关鼻梁,虽衲衣在身未施脂粉,难掩天生丽质;头顶光光,尤其凸显那对元宝耳,耳垂厚厚下垂,真有些像救苦救难的菩萨,面露慈悲法相庄严……不!菩萨皆是双目低垂,观世间哀怨。而她那双妙目却是向上仰视,紧紧盯着皇帝,眼中闪烁着迫切的光芒。
群臣首先想到的是告状——这位前朝妃子不是在寺中受了委屈,就是兄弟子侄在外为官遭遇坎坷,要拦驾告御状。这不是胡来么?
大宦官王伏胜第一个反应过来,眼见这个女尼伸出右手急切地向皇帝挥舞,当即呵斥:“大胆!圣驾前也敢放肆!来人……”他想叫侍卫架走这女尼,哪知李治三步并两步奔下佛殿,也伸出一手。两人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了一起!
她满面恳切凝望着他——他来啦!总算来啦!虽然他穿上龙袍,留起胡须,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柔和。这是她的爱,更是她生命的希望!煎熬和期盼只为这一天。她要把他紧紧抓住,永远不再放手!
他一脸欣慰凝望着她——见到她啦!终于重逢啦!虽然她剃去青丝、洗尽铅华,但那双眼睛依旧炽热明亮。这是他唯一的放纵,一年的郁闷和隐忍唯有此刻才略感慰藉!
四目相对,两手相牵,没有对话,也无需任何表白,就像昔日在终南山翠微宫的那个夜晚……其实何止他俩忘我?那一刻诵佛声、迎驾声、呵斥声全部止歇,周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张行成、宇文节、李道宗、李乾祐、阎立德、崔敦礼、高履行、刘德威、令狐德棻、房遗直……十几位宰相公卿都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一幕。片刻惊诧之后众人神色或恐惧、或气愤、或不屑,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谁也不是傻子,这还瞧不出来怎么回事?可谁能说什么?即便是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面对这等私情之事也羞于开口。还真有几个脑筋快的,假作游览寺庙状,溜溜达达往皇帝身边蹭——快挡着点儿吧!
可哪里遮掩得住?附近数十名女尼看了个满眼。年长的双手合十默念“罪过罪过”,年轻的则瞪大眼睛、抻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看,那一道道炯炯目光说不清是谴责还是欣羡。
法乐法师定力再高,此刻也已汗流浃背。她强忍住不安,上前抓住女尼肩膀,故作平静道:“阿弥陀佛,有劳明空为圣上施法祈福。”有这么祈福的吗?明知这借口蹩脚,却实在寻不到更好的说辞,唯有死死抓着明空肩膀,把她扯开。
望穿秋水只为这一瞬间,明空如何肯放?她非但没松开,反而又搭上一只手,双手紧紧抓住皇帝。李治见她胸膛剧烈地起伏,身子不住颤抖,原本兴奋的眼中闪过恐惧和不舍,充盈着泪水。
媚娘!跟我走吧!
李治险些将这句话说出口,他也欲搭上左手,用力把这个心爱的人拉进怀里,可还没抬起腕子,就觉左膀已被人制住,侧目一看,是长孙无忌——这会儿除了亲舅舅,谁还能上前拉皇帝?
“时候不早了,请陛下回宫。”长孙无忌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句话说得格外严肃。
但两人的手仍握在一起,分离简直是最痛苦的酷刑!
“陛下!”无忌的口气越发严厉。
这可顾不得颜面了,他们俩是什么辈分大家心里都能算计清楚,若容他们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更无法收场。法愿、法灯也凑上来,三位师太齐动手,架住明空双臂。
“媚娘……”李治无奈地低吟一声,两人还是被分开了。可就在即将松开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媚娘把一块手帕之类的东西塞进他右手中。他还想多看媚娘一眼,却见几位宦官和法师迅速将其掩在身后,再也不见那倩影——李治的双眼也不禁湿润了。
“万岁驾到……”王伏胜一时惊慌也糊涂了,应该喊“起驾”。
这会儿没人纠他的错,群臣一股脑拥着甚至是推着皇帝往外走,长孙无忌更是紧紧抓着皇帝左腕,大步而行,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紧张,这位当朝第一权臣的手竟也一直在哆嗦,直至山门外才放开皇帝外甥。
李治心中说不出的痛,可眼见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大德高僧、侍卫宦官,人山人海般都在寺外恭候自己,李治右手缩在袖中,兀自紧紧攥着那条手帕。回宫的短暂路途简直变成了折磨,他僵硬地坐在御辇上,一动不动,矜持着不让泪滴落,唯恐被万千子民看穿他的悲苦和软弱。
大驾登临太极殿,早过了未时,光禄寺备好食物,李治面色苍白心不在焉,只含糊地道了句:“众臣辛苦,廊下赐食……”再没客套半句,失魂落魄地起身退殿,长孙无忌、褚遂良也紧皱着眉头,什么也没交代便转身而去。有幸踏进感业寺的人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官员不明白缘由,大家以为天热皇帝中暑了,还有人大发感慨:“今上真乃至诚至孝之主,先帝故去一年还这么痛心疾首。可钦可赞!”
李治恍恍惚惚回到甘露殿,手中那团帕子早被汗水浸透。他进了寝殿连龙袍冠冕都没脱,挥退所有宫女宦官,这才张开右手,见是块灰布,似是从衲衣上扯的,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可斑斑朱红之色似有血迹。他越发心神激荡,颤抖着展开观看,见那血书字迹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首诗,写的是: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相思之情盈于诗间,真可谓笔笔含泪、字字泣血。霎时间,他与媚娘缠绵温存的一幕一幕尽皆浮现脑海!
他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把诗掖进怀中,拔足便奔,出了殿门三两步蹦下玉阶。殿外的宦官皆是一惊:“陛下去哪儿?等等……”大家奋力追随,却见这位素来文雅的皇帝似疯了一般,在御苑中迅速奔跑,一路向北狂奔下去,不多时已至鹤林院。
薛婕妤也刚从感业寺回来,因为身为女子不便与圣驾群臣一起入宫,所以走掖庭宫穿嘉猷门,绕了一大圈刚踏进鹤林院。
李治远远望见两个身穿素衣的年老宫婢正要掩门,也不知哪来一股急劲儿,跑上前双手猛推,竟一头撞了进去。两个老宫婢被推了个趔趄,定眼一看是皇帝,吓得手足无措。李治气踹吁吁呼道:“出去传朕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薛婕妤也受惊匪浅,还没反应过来,李治已牢牢抓住她手腕,快步往里走,绕过正中佛堂,直至斋房后面僻静处。
“阿弥陀……”婕妤未及开言,却见李治满面哀色涕泗横流,直挺挺跪倒在她面前,“不可!快起来!”
李治却抹着眼泪道:“雉奴有事相求,您答应我。”
“不可如此!折煞臣妾啦!”薛婕妤抓住李治臂膀又拉又拽,她一介老妇哪有小伙子力气大?三拉两拽也不动,索性也跪下了,“我的小祖宗哟!你到底怎么了?”
“师傅,您帮帮雉奴!”
“唉!”薛婕妤长叹一声道,“我区区一深宫妇人,有何能为?当年你母后贤名播于天下,尚不曾干预外朝……”
“此非朝廷大政,是雉奴的私事。只有您!只有您能帮雉奴!”
“什么事啊?起来说。”
“不!您先答应我,您不答应我便不起来!”说罢李治一头扎进婕妤怀中,放声大哭。
“这、这……”薛婕妤眼望自己教养十几年的孩子,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舐犊之情顿时泛起,又哀又怜又心疼,什么清规佛法全忘了,也禁不住哽咽起来,“别哭,我、我答应你……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