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宿青江铺(4)
六
事情还真像赵汉生说的那样。特务连的两个贵州兵确实是趁火打劫,这有藏在他们被子里的金镯子为证。我从他们那里还找出了烟土和光洋。据事后调查和当事人供述,他们以前抽鸦片太多,毒瘾一上来就猴急猴急,没烟土钱不行。更可恶的是,其中一个姓熊的家伙鸡巴太骚,不久前还强奸一位女子,逼得对方寻了短,实属民愤极大罪不可赦。他捞钱也是为封住女方家人的嘴。
姓熊的倒是打仗的能手,人虽瘦小,但比猴子还灵活,每次端掉敌人火力点都是无坚不摧,还曾经一个人接连砍翻九个白军,把刀片子都砍卷了刃。我在沙寨能捡回一条命,也搭伴这小子手脚快,把一个我身边冒烟的手榴弹捡起来扔远了。
念及这些战功,在公开宣判的军民大会上,我解下他手上的绳子,拍拍他的肩膀,敬了他一大碗谷酒。“兄弟,对不起了。”
“连长,是我没脸,对不起你,对不起弟兄们。”
“今天我得送你上路。”
“我不是个东西,让三连、八连、五连、六连都看我们特务连的笑话了。”
“你不要怨大哥心狠。”
他一饮而尽,笑了笑,“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你不欠我的。”
“我们给你父母捎去了十块光洋。你还有什么后事?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要说,只想道一声谢。连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来世再报,再来为兄弟们来扛炸药,炸碉堡,打前锋。”
“我程麻子要是命大,十八年后一定等你。”
“你们一定要等着我,千万要等着我。不管你们到了哪里,我会来找的……”
战士行列里已有了抽泣声,有的还抢上前来,给姓熊的叭叭叭叩头。赵汉生慌慌地赶来,抓往我的手说:“请容我……说一句。这位兄弟罪不至死吧?他贪财好色,有种种不是,但大家都说他作战勇猛,何不让他戴罪立功?你们不会是因为我……”
姓熊的打断他:“不要说了。赵先生,砍掉脑袋碗大个疤,算什么呢?我这个人性子邪,早晚有这么一天,能活到今天已是大福。”
赵汉生眼镜片后有了泪花:“兄弟,我不知道贵军的规矩。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也不会……”
“杀一儆百,有什么稀奇呵?金字招牌的特务连,特务连!你还以为这里是你们白军?”姓熊的说完哈哈大笑,朝赵汉生挤挤眼睛,肩膀撞了一下,算是道歉与和解,然后不待我发令,大吼了三声嗨嗨嗨,朝法场大步而去。我远远地还听他丢来一句:“弟兄们,后会有期呵——”
“壮士也,壮士也……”赵汉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一声沉闷的枪声远远传来。
场上寂静一片,大家心里都割了一刀,有些不好受。几个受害的老百姓终于呜呜哭起来,哭声似乎是感激,也杂有别的什么情感。本来应该喊一阵口号的,但大家没有喊。本来要请受害者家属上台讲话的,但他们也没有讲。我只是抹了把眼泪,代表连部再次强调了人民军队铁的纪律,希望战士们以熊某为教训,不可居功自傲,不可胆大妄为,一定要当好人民的子弟兵,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做到秋毫无犯。最后,我补充了几句:“……前几天我们救了一场火,总结时表扬了一些同志。现在我还要表扬一个,就是当时漏掉了的赵先生。他是个俘虏,是个国民党,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没叫他去救火,他主动参加了。我们说他借机逃跑,是冤枉了他。我们有些人还打骂他,那更不应该。因为他没有做坏事,只做了好事。他路见不平,主持公道,维护我们红军的群众纪律,不许那两个家伙趁火打劫搜刮民财,有什么不对?他虽然不是我们红军,但在这件事上应该立功受奖,应该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
大家热烈鼓起掌来。有人还在队伍里喊:“赵教官,对不起啦!”“赵教官,你也打我两下吧!”“赵先生,你不要同我们一般见识……”
我又说:“师长说过,我们要讲公道,哪个做了件好事,都不忘记。赵汉生原来做了一些坏事,今天做了件好事,我们都记上账,红账黑账分个清楚。希望他往后多做好事,红账上多记点,就是说,重新做个好人!”
场上又响起一阵掌声,如同一阵急风暴雨,所有热情的目光一齐投向赵汉生。当我代表战士们向他鞠躬致歉时,他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泪水夺眶而出。
他朝我行了个军礼。
七
后来,赵汉生教出来的炮兵,在我军打击曹祖荫部时发挥了重大作用。他的生活习惯还是老样子,早上打拳,操步伐,背诗词,晚上则给我们讲书。师长常和他一起棋场酣战,做诗唱和,海阔天空地闲聊。不久,他准备回去找熟人朋友招集旧部,拉一支队伍来参加红军,临走时师长还送给他一首诗。诗的前几句好像是这样的:“云低雾暗笑时艰,薄酒送君赴沙场。翘首心清呈北斗,欲铸长矢射天狼。”我不一定记得准。赵汉生也回赠了几句,记得头两句是:“逢君恨已晚,握别泪沾衫。”后面几十句我已记不清楚了。
他走后不久,中央一个党代表就来到了师里。这个人在苏联留过学,穿着黑皮夹克,抽着歪把子烟斗,动不动就是说一些洋名词,还教我们唱什么《马赛曲》。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对师长不满,后来借口师长“私放敌军将官”、“右倾”、“通敌”、“对抗中央”,把师长抓进了保卫局,在大转移时还把师长杀害,投尸长江。当时我们很多人也关进了保卫局,没法搭救老师长。
师长他死得好冤啦!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他死里逃生。老蒋悬赏五万光洋,也没有拿到他的人头。没想他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
第二年,赵汉生派人送信来,说他串通了两个团准备起事,请红军前去配合支援。但这时师长不在了,那位中央代表又以“中间势力最危险”为借口,以“鹤蚌相争鱼翁得利”为策略,拒绝派兵前往。
直到红军在万家坪一仗,歼灭曹祖荫一个旅,吃掉黔军三个团,打破了国军的进剿计划,曾去协助赵汉生工作的老吴经过几个月的流落才找到了我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旋着泪花,谈起了赵汉生的故事。
经过是这样的:就在这个万家坪,赵汉生领着一个起义团与八倍之敌拚死战斗,坚持了七个白天黑夜。最后弹尽粮绝,除了少数突围出去之外,大部分都牺牲了。赵汉生身中四弹,腿也被打断了,但还亲自守着迫击炮向敌人射击。敌人抓住他的时候,他已昏倒在炮座旁,腿上血肉模糊,整个一条裤子都已染红。
敌人的军事法庭在万家坪审判他。审判长卢迅是赵汉生的老同学,当时脸色有些沉重,亲手替赵汉生松绑,扶着他下马车。赵汉生呢,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但非常安详平静。他搀着拐杖,拖着一条僵硬的假腿,来到一个高岗上,看看四周在微风中摇曳的野花,嘴角浮出了微笑。他回头说:“这里风景太美了,就在这里开枪吧。”
卢迅一抬手:“不,不要这样说。你的罪行其实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上峰一直器重老兄的才华和战功,只要你悔过自新,事情还可以……”
赵汉生说:“兄弟,我领了你的情。不要说废话了,开枪吧。”
卢迅说:“汉生兄,还有最后一刻,你不要逼我。你一不是共产党员,二又没正式参加红军,即使附逆作乱,据我所知也有权奸相逼的隐情,你何必要赌这一口气?”
赵汉生轻轻叹了口气,扶扶眼镜片,拍拍身上的灰,一跛一跛走向更高处。他仰望长天,脸上露出一丝淡笑,口里喃喃背诵着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诗句:“……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
这是他最后一次背诗。
审判长看了好几次手表,最后只得闭上眼睛,举起了白手套。
那一天,审判长向他的尸体三鞠躬,以尽学友之谊。在他的默许下,一些国军中赵汉生的学生也朝天鸣枪致哀。
在老吴介绍了这一切后,我们也去那座高高的山岗上,找到赵汉生的坟墓,在坟顶上安放一顶红五星军帽,还在坟前摆满了各色灿烂的鲜花。
事情就是这样。
1978年5月
吴四老倌
吴冲有个吴四老倌,本名吴本义,除了有时腰子痛,身体还算好,吃饭搬大碗,下雪天不着棉袄,捏根牛鞭无论犁耙都是好角色。他眼不花,耳不聋,要是天边有架飞机飘过去,声音像蚊子叫他也听得见。
那一年,公社实现广播化,他屋前的大树上也装了个喇叭。人们看见他每天吃了晚饭,就端个黄铜闪亮的水烟管,拖一把竹椅子,坐在那喇叭对面,同喇叭说话。
喇叭里说:“……大干促大变,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他忽哧一下吹出烟筒里的烟灰:“讲得不错,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
“要大干就要堵死资本主义的路!现在有的队还是工分挂帅的阴魂不散,要搞什么包工定额……”他觉得这一句不大顺耳,眨了眨眼:“不包工如何办?又搞政治评工?大家都坐大船,不养懒了人?”
“还有的生产队还是自由化种植。公社里要求插三四寸、三五寸,他们硬要插三六寸、四八寸……”这几句更不顺耳了。他用点火的纸枚子指着喇叭:“你晓得么事?插密插稀那要看田,看水,看时候。晒垫大块地方,住上十几口人,那如何舒服?还不个个都长得像丙伢子?”丙伢子是隔壁一个很瘦弱的娃。
“有的人留恋小自由,屁股上长着又粗又大的资本主义尾巴……”喇叭里越说越来劲,说得他黑了一张脸:“还要割尾巴呵?什么时候割脑壳?割得你外公连烟都没有烧了!你晓得不?”
……正在这时候,几个收工较晚的后生从他门前走过。一个年轻妹子笑道:“四爹,你讲这些不是空场合?公社里又听不见!”
“那你们开大会批判林彪做么事?林彪未必又听得见?”他振振有辞。
“我们不能同你比。你是革命老前辈,给红军撑过船,给游击队送过信,给农会敲过锣的。你现在也只能三百里外骂知县呵?”
这次轮到他无话可说了。更让人恼火的是,在喇叭里胡说八道的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居然是他的一个外孙女,那个新上任的广播员荷花。荷花一口屁话不着四六,当外公的不也跟着失了面子?一颗脑袋还能往裤裆里藏?想到这里,他收起水烟筒,洗了脚,换上一双新布鞋,背着手闷闷地翻过屋后的猫公岭,往女儿家里去。他得提醒女儿,要她管教管教自己的崽女。正巧,这天荷花回家了。外公一见她就劈头盖脑地开骂:“你明天给老子回来,翻粪凼!泼油菜!莫到喇叭里去鬼喊鬼叫!”
外孙女莫名其妙:“我犯什么错误了?”
“你还装蒜?以为外公耳聋是不是?天天就是你在喇叭里叫,什么政治评工,什么割尾巴,喊得七冲八坳都听见了。你黄瓜才起蒂,豆角才抽藤,晓得什么?外公今年六十几岁,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九洲三十六县都到过,搞农业还没有你清楚?……”
外孙女眼里含泪,“外公你说些什么呀!那都是区里吴党委的报告,我只是念一念。”
“吴伟昌?就是那个办点干部?”
外孙女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你看嘛,都是这上面的话。”
吴四老倌从来不喜欢看横行子的书,而且认得的字也不多,便眼睛一闭:“我不看,你读!”
外孙女读了两段,果然都是喇叭里讲的那些。老人听后狠狠地烧了两筒烟,“这吴伟昌是哪个吴家祠堂的?如何以前没听人说过?我看呵,他肯定不是做田出身的,不是什么好货。听他的话,不拐场我就不姓吴!”说完不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挽留,叹了口气,闷闷地踏着月光回家去了。
从这一天起,吴四老倌门前那个喇叭,不知为什么就不响了。大队宣传委员吴忠阳来检查广播,首先发现了这一事故。他是吴四老倌的一个侄子,长得白白净净,讲话柔声细气,还掌握了很多形容词和时事新闻,是个刚提拔的年轻人。他到吴四老倌屋后转了一圈,回头问:“四爹,你老人家屋后那一截广播线到哪里去了?”
四爹正在门前犁田,赶着牛头也不抬:“风吹跑了吧?”
“风吹得跑?”侄子虽然怀疑,但也没想得更多,只以为是哪个调皮伢子偷铁丝做弹弓去了,便找来一根新铁丝,把广播线重新接上。不料他几天后再来检查,发现广播还是不响,刚接上去的铁丝又不见了。他再去问吴四老倌。这次老人正在菜地上泼粪,还是头也没抬地说:“怕是被黄野狗叼走了吧?”
“黄野狗?”吴忠阳望了望吴四老倌的粪桶,陪着笑脸道:“嘿嘿,你老人家莫逗我,你用它做了尿桶箍嘛。那铁丝我认得……”说着指了指粪桶箍。
吴四老倌瞒不过去,一瓢粪泼过来,差点泼在侄子的脚上,“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广播。没把喇叭盒子拆下来换纸烟,算是给你面子。”
“四爹,这可是宣传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思想?毛主席同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呸!毛主席大仁大义,文武双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八年抗战,十年内战,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他要是听了你们那些话,不治你们的欺君之罪,你就来问我吴四老倌!”
一通没头没脑的话,把宣传委员训得晕头转向。但吴四老倌还不罢休,又讲出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机密:“告诉你,林彪在毛主席面前玩了一百零八个诡计,也被毛主席看穿了。你们也要老老实实当差,莫捣鬼!坳背冲的人讲,毛主席下半年要坐飞机来看禾,到时候哪个队的禾不好,你们捣乱的都要拿绳子来捆。阳伢子你放明白点!”
吴忠阳吓得转背就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