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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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子气概的神话

那是一场典型的发生在雄性灵长类动物之间的冲突:在一家高档意大利餐厅里,一名男性当着他的女朋友,向另一位男性——我——发出挑衅。他读过我探讨人性在自然中地位的著述,这正是绝佳的进攻话题。“你来说一种人和其他动物共通的行为。”他想找个例子开刀。我悠闲地大嚼美味的意大利面,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性行为。”

不难看出,我的回答触及一些本该难以启齿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不过只是很短的时间,随即发起反击。我的对手开始极力捍卫所谓人类特有的“激情”,强调浪漫的爱情只是生物演化到很晚的时候才出现的,比如诗情画意、小夜曲什么的,都是人的专利;同时竭力把我对爱情本源的分析说得一无是处。我在文章中曾指出人类的爱情在本质上同仓鼠和孔雀鱼并无二致(雄性孔雀鱼长了一种变形了的鳍,看起来状如阴茎)。说到这些粗俗不堪的解剖学方面的细节,他露出鄙视的神情。

可怜的家伙。他的女朋友碰巧是我的同事,她兴致勃勃地举出更多动物性行为的例子。结果,我们这场对话让灵长类行为学家乐此不疲,却几乎羞辱了在座其他所有人。当这位女朋友说道“他阴茎勃起就那么一丁点!”旁边桌子的人明显被震了,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还是因为她大拇指和食指略微分开的手势。其实她说的只是一只南美小猴子。

争论显然没结果,幸好甜点上来之前,话题已经降温了。这类讨论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我相信我们就是动物的一种,其他人相信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一旦讨论到性,人和其他动物看起来就没什么区别,而若想想飞机、议会、摩天大楼,就另当别论。在文化和技术方面,人类毫无疑问具有最杰出的才能。虽然某些动物也偶尔展示出些许文化痕迹,不过如果你在丛林里看到一只黑猩猩端着相机,我敢打包票这玩意儿不是它自己造的……

然而,当大部分的世界经历了几千年来文化进步的血雨腥风,不是也有些人类群体,一直安身于现代文明的大潮之外么?他们躲在远离尘世的角落,竟也发展出人类物种的一切特征,比如语言、艺术和对火的使用等。我们可以好好研究一下,这些人究竟如何能够不受当今科技的骚扰,悠然过活。他们的生存状态就是西方文化长久以来反复提及的“自然状态”么(即政治领域有时所指的“无政府状态”。——译注)?仔细想想法国大革命、美国立宪和其他向现代民主政治迈进的努力,想想这些历史事件前的那些“自然状态”,便很难理解人类如何能在这样的世界中保持那些原始的生活模式。

一位布希曼人母亲把鸵鸟蛋当水瓶,给小孩喂水。

其实,非洲西南部的布希曼人(Bushmen)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20世纪80年代的老电影《上帝也疯狂》就调侃了这些“丛林居民”的原始生活方式。电影讲的是人类学家伊丽莎白·马歇尔·托马斯十几岁时随父母去卡拉哈里沙漠找布希曼人的故事,她的父母都是人类学家。布希曼人又称桑人(San)“布希曼人又称桑人(San)”:尽管“布希曼人”或许听起来有点政治不正确,但仍被作为“布希曼男人”和“布希曼女人”的统称。Elizabeth Marshall Thomas的解释是,当地人如今也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人类学家更多使用“桑人”这个称呼,但这明显更为不敬,这个词来源于那马部族,意思是“土匪”。,他们身材矮小,行动敏捷,在开阔的热带草原开发出了属于自己的生态位。这片地区在一年的一半时间水源稀缺,有限的几个可靠的小水潭就决定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活动区间。布希曼人这样繁衍生息了上千年,因此,马歇尔·托马斯将她写布希曼人的书命名为《古老的方式》(The Old Way)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么,“古老的方式”具体指什么呢?这些人穿的是刚刚能遮住隐私部位的羚羊皮;住的是草搭的窝棚;用带尖儿的木棍儿挖地;而白天就用鸵鸟蛋的蛋壳盛着水到处跑。他们总要不停修葺自己的住所,把几根棍子插在地里,顶端互相编起来,然后把草搭在这个棍子框架上。这种住法让马歇尔·托马斯想起猿,当它们想临时整理个地方过夜,就把几根树枝盘成一坨,弄成了过夜用的床。用这种方法,猿就能远离危机四伏的地面“猿就能远离危机四伏的地面”:不到200万年以前,直立人仍然适应树上的生活,意味着他们为了安全考虑会睡在树上(Lordkipanidze et al.,2007)。

大部队迁徙时,布希曼人会排成一纵列前进,打头的男性负责侦查地面,看有没有蛇和其他捕食者新留下的印记。女性和孩子排在队列中相对安全的位置。这种方式很像黑猩猩在危险时刻的表现。当它们穿越人类修筑的土路“当它们穿越人类修筑的土路”:Kimberley Hockings及同事曾记载野生黑猩猩横穿马路,周围有人类围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危险)。,也会排成这样的队列,成年雄性打头和断后,雌性和年幼的成员占据中段。阿尔法雄性(一号雄性,即地位最高的雄性)有时还会一直守在路中央,直到所有成员安全通过。

或许人类祖先在食物链上的位置确实高于其他灵长类动物,但绝非位于顶端。他们也要提防身后的敌人。于是我要提到第一条错误的“迷信”,即人类祖先称霸热带大草原。想想也不可能。双足着地的远古猿,站起来只有1.2米。而那时的鬣狗足有狗熊那么大,猫科动物长着尖利的獠牙,个头是今日狮子的两倍,我们的祖先肯定终日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中。为了不和猛兽狭路相逢,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占据对捕猎者来说不是那么方便的捕猎时间。夜晚的黑暗是捕猎者最好的掩护,到了白天,被猎物离着好几千米远就能发现危险。所以我们的祖先只能在光天化日下作业,就和今日的布希曼人一样,因为夜晚都留给凶残的“专业”捕猎者了。

记得动画片《狮子王》么?正如片子所描述的,狮子是热带稀树草原的王者,这从布希曼人对它们的敬畏也可见一斑。但令人惊奇的是,布希曼人从不用抹了剧毒的箭头对付狮子,因为他们知道这种刺激行为很可能引发一场置自己于死地的搏斗。狮子在多数时候也同这帮人相安无事,但如果哪次狮子兴致大发,布希曼人就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们对潜在的危险保持高度的警觉,晚上睡觉时留着篝火,这就意味着夜里也不得安生,得起来捣鼓火堆。一旦看到夜行性猛兽在暗夜里放光的双眼,他们就立刻行动起来,从火堆里拔出一根树枝,像火炬一样在头顶挥舞(让自己的体型看起来大一点儿),同时发出稳健的叫声把捕食者驱赶走。布希曼人确实很勇猛,但请求猛兽放了自己这件事,看上去也不是“霸主”该做的吧。

方式虽然古老,不过肯定特别管用,即使在今天,人类还会为了安全的缘故聚在一起。危险来临时,我们就忘了将我们彼此分开的因素了。比如,经历过“911”飞机撞击世贸大厦事件的人们,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心灵和肉体创伤。9个月之后,一项调查询问人们如何看待当前的种族关系,纽约居民——不管是什么种族,都对种族关系给予了积极的评价;而就在事发前,他们的答案还经常是负面的。危难之后,同舟共济的感觉油然而生,把整个城市都团结起来了。

此类反应在生物演化的历程中由来已久,其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我们大脑深处最古老的那层,这个部分不仅同哺乳动物,甚至同许多其他门类的动物都是相通的。如果不信,可以看看鲱鱼们见到大鲨鱼和海豚是如何反应的,这些小鱼平时就拉帮结伙地游在一起,遇到危险更是瞬间紧密团成一团,一下变成一个耀眼的“大块头”,进攻的家伙们看不清楚一条条小鱼究竟在哪里,无法下口。成群行动的小鱼之间保持着精确的间距,它们盯紧同自身尺寸相当的同类,不消一秒就可以迅速调整自己的速度和方向,好保持步调一致,又不撞上彼此。如此一来,明明是几千个单独的生命,却表现得如同一个生物体一般。鸟类也使用此法,比如椋鸟看到老鹰来袭便凑作一团。生物学家将此类行为形象地统称为“自私的羊群”,也就是说,这些小动物躲进大部队的掩护,可换来自身的安全。而与自己为伍的倒霉蛋越多,自己被吃掉的概率则越小,这听起来多像两个男人在丛林里遇到熊的那个故事——你未必得跑得过熊,只要腿脚比你同伴麻利点儿就行。

即使是竞争对手,在大敌当前时也会建立统一战线。鸟儿在繁殖季节为了一小块领地拼得你死我活,可到了迁徙的季节就会比翼齐飞。每次清理我的热带水族箱,我都会亲身体验这个道理。许多鱼都很有领地意识,热带淡水的慈鲷鱼便是一例。平时它们总会张着自己的鳍耀武扬威,互相追着到处跑,好守着自己那一方清静领土不受侵犯。每隔几年,我都会为热带水族箱搞个彻底大扫除,扫除期间鱼不能待在里边,我就把它们盛到另外的桶里,几天后再放回到焕然一新的缸里。每次看到它们迅速找到同伴,集结成群,我都叹为观止。昔日打破头的对手如今尽释前嫌,像好伙伴一样并肩游走,共同闯荡新环境,直到对周边再度熟悉,重获自信,再各自占山为王。

安全是社会生活的首要原因。于是就引出了第二条关于人类起源的不切实际的“神话”,即人类社会是一帮有自由意志的人自发创造出来的。人们幻想我们的祖先实际上并不需要他人的存在。他们过着不用行使任何责任的生活。但麻烦随之而来,争强好胜的性格使得纷争不断,为此那时的人们常常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幸这些人还有点智商,他们决定放弃一些自由,以换取和平的社会生活。这就是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解释社会起源的经典论调,即社会契约论。美国的开国元老们就在这一理论的光辉指导下建立了所谓“自由的土地”。这则神话直到今天还是各大政治科学系和法学院的流行教案,因为在这则动人的故事中,社会是协商和妥协的产物,而不是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可想而知,如果人和人的联系源自平等党派间的协议,那是很有教育意义的。这样,当我们反思对待他人的方式,或者思考应该如何对待他人时,就会有章可循。实际上,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一整套思维,都源自前达尔文时代遗留下来的对人类物种的错误理解。正如其他大多数哺乳动物,每个人的一生都有需要他人和被他人需要的时期,因为我们都有幼小和年老体弱的一天,也要去照顾幼小和年老体弱的人。我们的生存几乎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倚仗别人。这个事实才是讨论人类社会的真正前提。几个世纪以来“几个世纪以来”:让雅克·卢梭有句名言“人生来是自由的”,他还解释说“人的第一法则是自己的存活,他的第一要务是自己的利益。人一旦明白事理,就对自身的生存手段拥有唯一的决断,他因此就成为自己的主人。”(《社会契约论》,1762,pp.49 50)。卢梭曾经画过一幅画,画面上,我们的祖先躺在丛林里一棵果树下睡觉:肚子饱饱的,心无杂念。卢梭本人和同居多年的女仆生有5个孩子,却全部寄养在孤儿院里,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他所描绘的无忧无虑的场景是多么不切实际。,人们一直空想人类祖先应该像鸟儿一样自由,什么社会责任也没有。事实并非如此。

小鱼形成非常密集的阵营,它们的行为让硕大的捕食者非常困惑,用这样的方式可以摆脱鲨鱼袭击。

人类演化可以上溯到一系列群居哺乳动物,个体间相互依存不可分隔。灵长类行为学家曾对印尼群岛各个岛屿上长尾猕猴的数量进行统计,从计数结果可以明显看出:对安全的需求甚至塑造了社会生活的形式。印尼群岛的某些岛屿上有大型猫科动物(比如老虎和云豹)出没,分布在这些岛屿上的长尾猕猴就集结成大部队;而在没有大型猫科动物的岛上,长尾猕猴就结成较小的群体。被捕食的威胁把大家团结在一起。通常来说,一个物种在某个环境中越脆弱,就越倾向于结成更大的群体。狒狒主要在地面活动,于是比在树上的猴子班组大,因为如果技巧过硬,在树杈间逃命是很方便的。而黑猩猩则因有“巨无霸”的身材而有恃无恐,因此白天通常都单独觅食或小分队觅食。

不过也有些动物当真不具备群体活动的天性。前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特伦特·洛特写了一本回忆录,书名《牧猫》,他借放牧猫咪来比喻达成共识的难度。对政客来说,这肯定特别令人懊恼,不过猫咪觉得这别提多合理了。家猫是单独捕猎者,它们当然没必要关注他人。其他协同猎食的捕食者(如犬科动物),和被捕食者(如角马),都需要彼此协调。它们通常得跟住领头的,并和大部队步调一致。想当年我们的祖先鼓起勇气离开密林,跑到开阔地开拓新的活动天地,就注定了使自己沦为被捕食者。于是他们演化出群体活动的本能,在众多物种中胜出。我们善于保持行为同步,之后演变为因同步而快乐。俩人一起走路,会自动同时迈步。在体育比赛现场,人们整齐地喊口号,所有人一起制造人浪;在演唱会上大家一同挥手;跳健美操时所有人跟着节奏一起跳。如果你还没明白,可以去听讲座,试试在别人不鼓掌的时候鼓掌,或者别人都鼓掌的时候一动不动。我们是群体动物,已经把群体行为实践得登峰造极。政治领导人精通群众心理学,因此人类历史上屡屡出现群众为了效忠领袖做出疯狂举动的事。这些领袖用的什么把戏呢?他们只需要营造大敌当前的氛围,把人民的恐惧给煽动起来,接下来,嘿,就交给人类的群体天性来搞定吧。

这里我们自然而然地引出第三条关于人类的“神话”,许多人相信,人自打出现就乐此不疲地发动战争。20世纪60年代,在那场毁灭性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人类被冠以“杀戮猿”之名,以此同爱好和平的普通猿相对。“好斗”也被归为人性的显著特点。我当然不觉得人类是爱好和平的天使,但我们也该分清嗜杀成性同战争的区别。战争源自多党派之间严格的阶层制度,并不单是由好斗导致的。事实上,许多情况下战争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拿破仑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开进俄国时,心里并非燃烧着侵略的熊熊烈火;美国士兵飞到伊拉克也不是想杀人。战争的命令都是坐在首都办公室里的老头儿下的。行军列队中未必看得到杀气。成千上万的人迈着统一的步伐,随时待命,我眼中只看到群体活动的天性。

人类历史战事不断。太多的死亡,让我们想当然以为这就是本源状态,恨不能说战争就是深深烙印在我们DNA上的。用温斯顿·丘吉尔的话讲:“人类故事就是战争史“人类故事就是战争史”:温斯顿·丘吉尔(1932)。。除了短暂和偶然的中场休息,世界上从不会有和平;史前也如是,凶残的杀戮主宰世界,永无休止。”但是,丘吉尔口中所说的这个挑战斗殴的自然状态,真的比卢梭所描述的高尚的野蛮人世界更符合事实么?尽管考古学证据为我们揭示了十万年前的谋杀,但我们却未能找到发生在农业革命以前的任何战争的证据(比如埋满了尸骨和武器的坟地)。杰里科墙倒被认为是最早的战争证据之一“杰里科墙倒被认为是最早的战争证据之一”:以色列考古学家Ofer Bar-Yosef研究了杰里科墙的历史,发现当时那座城并没有遭遇敌人,城池是由残砖断瓦堆积起来,让墙变得易于攀登(如果是出于军事目的,这绝对应该避免)。另外,杰里科位于流域盆地旁的一片倾斜的土地之上,因此恐怕经常遇到大规模泥石流。,它倒塌的故事还借《圣经·旧约》千古流传,实际上恐怕是为了阻挡泥石流而建的。

时光再向前推进,我们的祖先生存在当年那人烟稀少的星球,全球人口只有百万的量级。人口密度恐怕和今天的布希曼人有一拼,人均占地面积差不多有26平方千米。甚至还有些证据显示,在更远古的7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一小撮一小撮地散居“一小撮一小撮地散居”:线粒体DNA研究显示,人类的物种数量曾经下降到2000左右,差点灭绝,好在后来又回升了(Behar et al.,2008)。以色列海法的地理学家Doron Behar曾说:“在人类历史上,大约一半的时间我们都生活得相互隔绝,人类形成很小的族群,散在世界各地。”(Breitbart.com,2008年4月25日),全球人口几千人,差点就绝了迹。那时几乎没有促成持续战争的条件。更重要的是,远古人根本没什么好打的,正如布希曼人一样,顶多就是争一争水和女人。然而,布希曼人却能将珍惜的水源同口渴的外族人分享,还经常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邻近的部族。后一种做法导致一族的男人经常有外族的亲人,各族便联系在了一起。归根结底大家都知道,谋杀亲属显然不是一种成功的性状。

在马歇尔·托马斯对布希曼人的观察中,她从没见到过战争;而且布希曼人不使用盾,这表明他们很少同陌生人发生争斗。只要有结实的兽皮,盾牌是一种很容易制作的工具,而且在面对弓箭时能给人提供有效的保护。布希曼人不配备盾牌武装,说明他们不怎么担心他族来犯。这并不意味着文字前社会就不存在战争,事实上许多部族确实偶有、甚至常有刀光剑影。我想,不排除远古时代存在纷争,但就像今日靠狩猎和采集过活的人们一样;但事实应该同丘吉尔所说恰恰相反,远古人类应该长期和平共处“远古人类应该长期和平共处”:Douglas Fry回顾了关于战争的人类学文献,其中对战争的定义是:不同政党间的武装战争,根据自己的结果,他对温斯顿·丘吉尔等人的“战争假设”提出了质疑。考古学证据却显示,杀人行为非常常见(杀人者在今天的狩猎采集者中也非常常见,比如布希曼人),确凿证据显示,战争至少在距今15000年前就发生过。也可参见John Horgan的《科学找到消灭战争的方法了么?》(《发现》杂志,2008年3月),部族之间相安无事,残暴的战事只是插曲罢了。

同猿作比“同猿作比”:倭黑猩猩和黑猩猩是同人类最近缘的灵长类动物,500万年到600万年前,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倭黑猩猩也被称作“要做爱不要战争”的灵长类动物,它们对和平的热爱简直是有口皆碑(de Waal,1997)。倭黑猩猩领地内的“性爱大混战”是最早被日本科学家Takayoshi Kano等人发现的,Takayoshi Kano一直在刚果民主共和国工作,他将一生献给了野外研究(Ka-no,1992)。人们从没在野生或驯养倭黑猩猩群体中观察到同类间的致命攻击,但黑猩猩群体中的攻击却时有发生(可参见de Waal,1986年文章,以及Wrangham和Peterson 1996年的文章)。最近有人观察到倭黑猩猩捕杀猴子,这被作为倭黑猩猩爱好和平的反例,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捕食与争斗决不能同日而语。因为捕食的动机是生理上的饥饿,而不是进攻性,因此捕食和进攻所依赖的脑区也不一样——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食草动物有时候也非常具有攻击性。想了解更多信息请参见de Waal发表在eSkeptic上的《倭黑猩猩,自私或温存》。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黑猩猩有时也会对邻族开展“突袭”,用残忍的手段毫不留情地夺取敌人性命。此时的猿同我们塑造的人类勇士形象就很接近了。和人类一样,黑猩猩也会因为夺取领土而发动战争。然而从遗传的角度来说,人类同黑猩猩的亲缘关系,与同倭黑猩猩一样远,而后者却从不会做那些残忍的事。倭黑猩猩对邻居有时也不那么友善,但冲突只要开始一小会儿,雌性就会跑到敌方去,和敌人做爱,雌雄通吃。你看,你很难想象做爱和发动战争能同时进行,所以战争场面瞬间就给搅和了,反而变得像野餐郊游似的,不同部族的成年个体互相梳理,小不点儿们闹作一团。迄今为止,致命的进攻在倭黑猩猩之间还是闻所未闻的。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个物种具有战争的潜能,这个苗头在某些特定环境下就会抬头。小冲突有时会失控爆发,结果引发血光之灾。再加上不管哪儿的年轻男性都喜欢显摆自己骁勇善战,他们会不顾后果地打击外族人,局势就会更加雪上加霜。不过同时,人类这个物种也有其独特之处,即使在同族人散布开很久之后,我们还会同亲人保持某种联系。结果,部族间就会维持一个完整的人际关系网络,这个网络的存在会促进经济交流,与此同时让战争变得非常没有建设性。同外族的联系相当于在不可知的环境中为活命提供了一项保险,如此一来,食物和水短缺的风险,就可以在各个族群间平摊了。

美国人类学家波莉·维斯纳研究了布希曼人的“风险库”,并记录了他们为获得领土之外的资源所进行的精心协商。协商的过程非常小心翼翼,极尽婉转,因为他们知道,人和人之间从来不乏竞争。

20世纪70年代,平均每名布希曼人“平均每名布希曼人”:波莉·维斯纳(个人交流)。灵长类的争斗经常被个体间相互联系所限制,想了解更多细节,请参见Lars Rodseth及同事(1991)和Wiessner等人(2001)文章。每年要花3个月的时间离家,游荡在外族。来访者和主人共同举行问候仪式,以此来表达对主人的尊敬,并申请留住。来访的一方先在人家营地外边的树阴里坐上几小时,然后,主人出去同他们问好。接着,来访的人合着韵律向本地人讲述他们族群的情况。主人同他一唱一和,在每句结束后重复最后一个词,并加上“eh he”(唉呵)两字。照常理,主人会抱怨自己食物短缺,但来访者可以自己体会出实际状况有多严峻。如果真的严重,他们就说只想暂住几日;如果主人并没有反复强调粮食匮乏等问题,来访的人就知道他们可以赖一阵子不走了。如此这般地交流一番,客人被迎进帐房,他们此时会呈上精心准备的礼物,方式非常得体,以免引起主人一方的嫉羡。

资源匮乏的族群之间相互依赖,因此我们的祖先恐怕从来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争,直到他们在一处定居下来,通过发展农业扩充自己的财富。因为这个时候,袭击他人可能为自己带来更多好处。如此看来,战争并不起源于寻衅挑事的冲动,而是对权力和利益的欲望所招致的。这也说明战争都是可以避免的。

西方世界对人类的本原状态进行了过度诠释,人们相信我们的祖先必然凶残暴烈,毫无约束,像常见的动作片里的角色,不受社会责任的束缚,对待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如今的政治思潮仍在鼓吹这些神话,仿佛大男子气概真的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性。比如,有人说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我们的星球,说人性决定地球上战争不断,还有人说个人自由永远高于集体利益等。

其实所有这些论点都不符合事实,古老的人类彼此信赖,互通有无,竭力压制一切可能引发争执的内忧外患。因为生命如此脆弱,食物和安全才是首要问题。妇女采集果实,挖掘可以吃的根茎,男人们出外狩猎,只有融入一个相对庞大的社会体系,一个个小家庭才得以维系。集体的存在就是为了个人,同时人人为集体。布希曼人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维持族群间的礼尚往来,部族的网络遍布方圆数千米,代代传承。他们殚精竭虑地靠协商达成共识,对他们来说,被放逐和受孤立所带来的恐怖远远胜过死亡本身。一位女士的话传神地表达出这个意思:“死亡很可怕“死亡很可怕”:Elizabeth Marshall Thomas(2006,p.213),因为死的时候你孤身一人。”

工业革命前的生活一去不返。如今的社会,庞大、复杂,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它的整个运作也必然不同于“自然状态”下的远古人社会。然而,尽管我们已经摇身变作“城市栖居动物”,身边飞跑高级轿车,生活充斥电脑高科技,骨子里却还是有着同样心理诉求的动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