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乡村童年(2)
从年龄不大的时候开始,我的空余时间多数都是在多岩石的草地上度过的,和我们同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起玩耍和打斗,因为整天在家里围着母亲围裙转的男孩被认为是懦夫。晚上,我把我的食物和毯子同这些孩子一起分享。不到5岁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牧童,在田野上照料牛羊。我发现,科萨人给牛加上了几乎神秘的色彩。他们不但把牛作为食物和财富的来源,而且也把它们看作上帝的赏赐和幸福的源泉。正是在田野里,我学会了如何用弹弓把飞鸟从天空打落,如何采集野生蜂蜜、水果和可食根类,如何直接从牛的乳房吸取热而甜的牛奶,如何在又清又凉的河中游泳,如何用线和一头磨尖的铁丝钓鱼。我还学会了“棍战”,这是一种乡下非洲男孩都要掌握的基本格斗知识,也是各种格斗技术的基础。例如,“躲闪出击”、“声东击西”、“快步逃脱”。在这些时光中,我建立起对多岩石的草地、广阔的田野、大自然的简单之美以及清晰的地平线的热爱。
作为男孩子,我们可以毫无约束地玩耍。我们玩自己制作的玩具,用黏土制作各种飞禽走兽,用树枝制作牛拉雪橇,大自然就是我们的运动场。库努周围的小山上到处都是平滑的石块,我们用石块做成“过山车”。我们坐在平滑的石块上从平滑的大岩石上滑下来,一直玩到我们的屁股酸痛无比、无法坐下为止。我在断了奶的小牛背上练习骑术,摔下几次后就学会了这种技术。
一天,我从一头没有驯服的驴子那里得到了一个教训。我们轮流在驴背上爬上爬下,轮到我的时候,我一跃爬上了驴背,驴子一阵狂奔后钻进附近的荆棘丛中,它猛一低头想把我摔下来。我还真的被它摔了下来,我的脸被荆棘刺破了。这时,我的朋友们来到了我的面前。
像东方人一样,非洲人很有自尊心,或者说非洲人如同中国人所说的很要“面子”。我在朋友面前丢了脸。尽管是一头驴子把我摔下来的,但是,我懂得了羞辱别人就是让人家遭受一种不必要的、残酷无情的打击。即使是在很小的时候,我打败了我的对手,我也不会羞辱他们。
通常,男孩子会找男孩子玩。但是,有时候也容许我们的姐妹和我们一起嬉戏。男孩和女孩都玩诸如“恩迪兹”(ndize,捉迷藏)和“埃塞阔”(icekwa,抓人游戏)之类的游戏。不过,我最喜欢与女孩子们玩的游戏是我们叫做“基萨”(khetha)或“挑选你最喜欢的那一位”的游戏。这不是一种很有组织的游戏,而是一种在我们请到一群年龄同我们相仿的女孩子后即兴玩的游戏,要求她们每人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位她喜欢的男孩。我们的游戏规则规定,尊重女孩子的选择,一旦选中她所喜欢的男孩,她可以在她喜欢的那个幸运男孩的护送下继续她的行程。但是,女孩子都很聪明,比我们这些愚蠢的男孩子精明得多。她们常常商议后再挑选一个男孩,通常是最平庸的一位,然后她们会在回家的路上戏耍他一路。
男孩子最普通不过的游戏莫过于“森提”(thinti),和大多数男孩子们玩的游戏一样,“森提”是一种富有孩子气的战争模仿游戏。两根棍子作为打击的靶子,将一头牢牢地直插入地中,彼此间相距100英尺。游戏的最终目标是每个队向对方的靶子扔棍子并将靶子打倒。我们每人都要捍卫自己的靶子,并设法阻止对方补给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还组织起来同邻村的男孩子们进行比赛。在这种友谊赛中,获得胜利的那些人很让人羡慕,作为获得胜利的大将理所当然要接受大家的庆贺。做完这种游戏后,我回到母亲的克拉尔,这时母亲正在那里做饭。我父亲常常给我讲历史战争和科萨战争英雄的故事,而母亲则常常会给我讲科萨人的传奇故事和寓言。这些故事往往让我非常入迷。这些传奇故事和寓言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已经流传了无数代。这些故事激发了我幼年的想象力,其中就包含一些伦理道德方面的内容。记得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行人的故事:有一个行人遇见了一位双目患严重白内障的老婆婆。她请求这个行人给予帮助,而他没有帮她。然后又来了一位行人,老婆婆又赶上前去,请求他帮她治疗自己的眼睛。
尽管第二位行人有点不愿意帮她,但最终还是按照老婆婆的请求做了。白内障奇迹般地好了,老婆婆变得年轻又漂亮,最后这个行人与她结了婚,并从此富了起来。这是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但是,它有着深刻的寓意:行善和慷慨助人总会得到自己意想不到的报答。
像所有的科萨孩子一样,我主要靠观察积累知识。我们的父辈要求我们通过效仿和竞争获得知识,而非通过提问来增长见识。当我第一次到白人家里去的时候,我对孩子们向他们的父母提问的次数和性质以及他们的父母无不愿意一一回答感到惊奇。在我家里,孩子向大人提问题是令人厌烦的事情,成年人只有认为有必要时才回答你的问题。
我的生活,也是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是由当时的习惯、礼节和戒律决定的。毫无疑问,这是我们生命的全部。男人们沿着父辈为他们铺设的路子往前走;女人们则过着与其母亲所过的相同的生活。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很快懂得了男女之间相处的规矩。我发现一个男人不能进入刚刚生过孩子的妇女的房间,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不举行仪式不能进入新家的克拉尔。我还懂得了忘记自己的祖先会招来厄运并在生活中失败。如果你做了有辱你祖先的事,唯一的赎过办法就是求助于传统司神人员或氏族长辈与祖先沟通并表达深深的歉意。
所有这些信仰对我来说都是很自然的。
孩提时代,我在库努很少见到白人。当地的行政长官当然是白人,他也是距离库努最近的一个商店的店主。偶尔有白人或白人警察从这里路过,这些白人对我来说看上去就像上帝那样尊贵,他们既让人畏惧又让人尊敬。但是,他们在我生活中的影响是遥远的,我一般很少想或根本就不想我们自己的人民与这些令人好奇而距离遥远的人之间的关系。
在库努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同氏族或氏族部落之间的唯一矛盾是科萨部落与阿马木棼古部落之间的隔阂。阿马木棼古是居住在我们村里的一个少数氏族部落。埃马非卡尼时代,阿马木棼古部落在逃离沙卡祖鲁军队后来到了东开普。1820——1840年,由于沙卡祖鲁国的崛起,爆发了大战和移民浪潮。在此期间,祖鲁军队企图用武力征服和统一所有的部落。
阿马木棼古部落是来自埃马非卡尼的难民,他们原不是讲科萨语的氏族。他们被迫去做其他非洲人不愿意干的工作,在白人的农场和白人企业中劳作。这些都是科萨人看不起的工作。
但是阿马木棼古人民是勤劳的人民,他们与欧洲人接触,因而往往比其他非洲人接受的教育更多,也更西方化。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阿马木棼古是最先进的部落。他们为我们提供职员、警察、教师、公务员和翻译。他们也是最早信仰基督教、最早建造好房子、最早用科学方法从事农业生产的非洲人。他们比他们的科萨同胞更富有一些。他们接受了传教士的公理,即信仰基督教就是文明化,文明化就是信仰基督教。科萨人对阿马木棼古人仍然有些敌对情绪,但我认为这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部落之间的敌对。根据我小时候的观察,这种敌对形式是相对无害的。在那个阶段,我没有目睹也不会怀疑,发生暴力的部落之间的这种敌对情绪最后会被南非的白人统治者进一步激化。
我父亲不赞成当地人对阿马木棼古人的偏见,并且他还与阿马木棼古两兄弟乔治和本·穆贝克拉成了朋友。两兄弟在库努村非同一般:他们受过教育并皈依了基督教。老大乔治是一位退休教师,本·穆贝克拉是一名警察士官。尽管穆贝克拉兄弟信奉另外的宗教,但我父亲却仍然远离基督教而坚持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地信仰伟大的科萨精神——“夸马塔”——父辈的上帝。我父亲是一个非正式任命的神职人员。他主持宰杀牛羊的宗教仪式,并且主持关于种植、收割、出生、婚嫁、入会、丧葬等当地传统礼仪。其实,他不需要被任命,因为科萨传统宗教是以博大为特点的,所以在神圣与世俗、自然与超自然之间只有很小的区别。
虽然穆贝克拉兄弟没有在我父亲身上产生影响,但他们的确影响了我母亲,她皈依了基督教。事实上,范妮就是她的基督教教名,因为她是在教堂里开始叫这个名字的。由于穆贝克拉兄弟的影响,我自己也成了卫理公会的教徒,或者按照当时的叫法,我成了“美以美教派”的教徒,并且被送进了学校。穆贝克拉兄弟经常看见我在一边玩耍或放羊,并经常过来与我谈话。一天,乔治·穆贝克拉拜访了我母亲。“你儿子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说,“他应该去上学。”我母亲没有吭声。我们家没有人上过学,所以我母亲对穆贝克拉的建议没有思想准备。
但是,她还是把这个问题留给了我父亲去作决定。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受过教育,我父亲立刻决定他的小儿子应该去上学。
学校只有一间房子,屋顶是西式的房顶,在库努山的另一侧。我当时7岁,在我上学的头一天,我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要上学必须要适当着装。直到那时,我同库努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样,身上只有一条毯子,把毯子绕一边肩膀一裹,然后别在腰间。我父亲拿了他的一条裤子,在膝盖处一剪,然后让我穿上。这条裤子长短倒基本合适,但裤腰太肥。我父亲就用细绳对裤腰进行了收缩处理。我穿着这条裤子一定是一副滑稽相,但是,我感觉穿什么衣服都比不上穿父亲这条裤子更骄傲。
上学的第一天,我的老师穆丁佳尼女士给我们每人起了个英文名字,并告诉我们,从今以后这个英文名字就是我们在学校里用的名字。这在那个年月是非洲人的习惯,但毫无疑问,这是英国人对我们教育的偏见造成的。我所接受的教育是一种英国教育,在这种教育下,英国思想、英国文化和英国政体自然被认为是最优越的。在非洲文化中根本就没有这种事。
我这一代非洲人,即使是今天,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英文名字,一个非洲名字。白人不是不能就是不愿意念非洲名字,他们认为有一个非洲名字是不文明的。那天,穆丁佳尼女士告诉我,我的新名字叫纳尔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可能与英国伟大的船长纳尔逊爵士有某种关系,但这仅仅是一种猜测。
3…
我9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预感到家中要出乱子。我父亲回来了,他通常轮流去看望他的四位妻子,大概一个月来我们这里住一个礼拜。然而,这一次却不是他通常来的时候。
我看见他在我母亲的房间里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一阵阵地咳嗽。凭我这个小孩的目光也能看出,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患了某种肺病,但到底是什么病并没有确诊,因为我父亲从来就没有找医生看过病。他连续在房内躺了好几天,既不动弹也不讲话。随后,有一天夜里,他的病情加重了。我母亲和我父亲最小的夫人娜达伊玛妮正伺候在他身旁。那天深夜,他呼喊娜达伊玛妮:“给我拿烟来。”我母亲和娜达伊玛妮经商量后认为,在他处于这种状态下抽烟是不明智的。但是,他却坚持要抽。最后,娜达伊玛妮只好给他装好烟袋,点上后递给他。
我父亲抽上烟并安静了下来。他几乎不住地抽了一个小时,然后就去世了。他的烟袋仍然冒着烟。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悲痛。尽管我母亲是我生存的核心,但是,我还是认为自己不能没有父亲。当时,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去世会立刻改变我的一生。经过一段时间的哀悼之后,母亲告诉我,我将要离开库努。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问上哪里去。
有一天大清早,我带上属于我的几样东西,向西踏上了新的旅途。我为父亲的去世感到悲伤,更为我行将离开的这片土地感到悲伤。库努是我知道的全部,我以一个小孩热爱他的第一家乡的方式无条件地热爱着它。在身后那些小山丘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之前,我回转身来,寻找想象中的村庄是什么样子。我能够看到那简陋的房屋和四处奔波的村民,我能够看到我曾经与其他孩子一起戏水的小河,我能够看到那一片片的玉米地和成群的牛羊正在懒洋洋地吃草的草场。我想象我的小朋友们外出打鸟、直接从牛的乳房吸食甜甜的牛奶、在小河尽头的水池里跳跃的情形。尤其是,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三座圆顶茅草房上,在那里,我得到了母亲的慈爱和呵护。正是在这三座圆顶茅草房内,我感受到了世间所有的幸福和愉快。就这种生活本身,我为在离开前没有亲近它们而感到后悔。我无法想象,我面对的将来能从哪些方面与我就要抛在身后的过去相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