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宋初期(3)
为什么不把春天留住?所以晏殊说的“春风不解禁杨花”,实在是他伤春的惋惜,是他伤春的深刻感情。“不解”二字下得好,是埋怨的口气,埋怨春风不知道把杨花禁止住,阻挡住春天的消逝。这里的感情之深刻,不仅在于埋怨春风不知道禁住杨花,还在于深一步埋怨春风,偏偏要把杨花吹起,让它“乱扑行人面”。这里又似乎是词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叙述,而隐约含蓄之中,是词人内心伤春的缭乱之情。在生活之中,当初夏将临之际,渐渐褪去了春天的清新秀美,阵阵暖风吹来,带着飞扬的柳絮扑在行人脸上,如粘、如腻、如痒,拂之不去,拂去还来,这是何等无可奈何的感觉?更何况这里的词人晏殊,是一个善感的、对春之消逝有一份独特的锐感的人,岂不更平添了一段烦恼忧伤?“乱扑”两个字含蕴的感情是强烈的,是对逝去的春天的深刻痛切的悼念。
下片起道:“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由室外过渡到室内,由写外景转而写至屋内之人。“翠叶藏莺”,仍是室外,“珠帘隔燕”一“隔”字,使室内的人与室外的物(燕子等等)被低垂的帘幕分开,形成一种空寂孤独的境界。词的上下片总是互相关连的,上片写的是室外的伤春情绪,这里又写了室内的伤春情绪。室外的伤春是一种烦乱的意绪由外景引起,室内的伤春是一种怅惘的情思由内心生发。“炉香静逐游丝转”,正是伤春的室内之人因了内心的清冷寂寥,而无聊地欣赏起屋里香烟缭绕的姿态,是一种纤细的、心灰意懒的愁怀,随着一丝丝的香烟在空中袅动抽出了一缕缕的伤春愁绪。结句“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紧承上句,叙说了是什么样的时候、什么样的环境里,室内之人如此地孤寂伤春。假如我们把整个词的上下片合在一起看,若郊外的人与室内的人是同一抒情主人公,那么就是他在野外看到了一片春景消逝,顿生伤春愁绪,回到室内,借酒浇愁,直到一醉,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诗句),醉后眠卧,又是一场“愁梦”伴枕,这“愁梦”可能是怀人,可能是念远,或者就是伤春,待不久酒醒梦回,寻梦不得,内心的清冷正与射进深院里来的一抹残阳相映。这是何等的冷寂!虽然晏殊在这首词里并没有正面道出,但似无意而实有心的景物、情事、人物的描绘,实在都暗示着他的锐敏而深刻的感情。
我们接下来再讲他的另一首《踏莎行》: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消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
这首《踏莎行》很值得注意,这里不但有纤细锐敏的观察,不但有一种赏玩的生活情趣,而且它还可以引起你一种深远的情意。起首“细草愁烟,幽花怯露”,表面上看来只是景物的叙写:小草上的烟霭,花蕊上的露珠泫照,所写都是外在的景象,而内含的却是极锐敏的感受。他所用的“愁”字和“怯”字,表现了晏殊极细腻的情思,且与形式上细密的韵律完美地结合为一体。你看,春天里,那些细草在烟霭之中仿佛是一种忧愁的神态,那朵幽花在露水之中仿佛有一种颤惊的感觉。用“愁”来表达草在烟霭中的感受,用“怯”来描写花在晨露中的感受,说的是花和草的心情,实际上是通过草与花的人格化,来表明人的心情,亦物亦人,物即是人。晏殊另一首《蝶恋花》之“槛菊愁烟兰泣露”句,可以与此相参,境界相同,只是一个是秋景,一个是春景。但同样是在细小的形象中,表现了晏殊观察之纤细、锐感和善感的诗人特质,投注着他细腻幽深的情思。
下面一个长句:“凭栏总是消魂处”,是前两个短句的总结,是感情上的一个总的叙述。这个结句告诉你,“细草愁烟,幽花怯露”,是诗人靠在栏杆上所见到的景物。凭栏远眺是常人的习惯,但人人都凭栏,人人都看风雨,人人都看江山,人人都看草,人人都看花,却唯有晏殊看到了细草在那春天的烟霭中有忧愁的意味,小花在晨霭中有寒怯的感觉,并且竟能使他感到“消魂”。你说“消魂”,不是悲哀愁苦才消魂吗?可是晏殊只因草上的丝丝烟霭的迷,花上的点点露珠的泫照,就能使他“消魂”,这才更见出诗人之情意的幽微深婉。后面紧连两个七字句把上片总结起来:“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前面由写景转而写人,这两句则是以环境的衬托进一步写人。“静无人”,实是有人,有一个凭栏消魂的人在。“日高深院静无人”的环境,衬托着人的寂寥。“时时海燕双飞去”,则是以“海燕双飞”反衬人的孤独,海燕是双双飞去了,却给孤独的人留下了一缕绵绵无尽的情思,在“日高深院”里萦回盘旋,渲染出一种失落后的深沉怅惘的氛围。
下片“带缓罗衣,香残蕙炷”,由上片的室外转向室内,仍在写人。《古诗十九首》“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写因怀念远去的人而消瘦、憔悴,这里的“带缓罗衣”,以衣服宽大写人的消瘦,暗示着离别。“香残蕙炷”,“蕙”是蕙香,一种以蕙草为香料制成的熏香,古代女子室内常用。“残”是一段段烧残。“炷”是香炷,即我们常说的“一炷香”的“炷”。合起来是写室内点的蕙香,一段段烧成残灰。
这又暗示着室内之人的心绪的黯淡。秦观《减字木兰花》上片:“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以香炉里烧成一段段的篆字形的熏香残灰,比自己内心千回百转的愁肠已然断尽,比自己的情绪冷落哀伤,可以在这里作注。但晏殊并没有像秦观以“篆香”比“回肠”这样清楚地表现自己内心的曲折之情,他只是客观地写出“带缓罗衣,香残蕙炷”,不明显,不激动,很含蓄。一被人念起来,因为很容易读懂,所以会一带而过,不再去作深一步体会。但晏殊的词是非细心体会不可得其妙处的。一读而过,他有多少离别相思怀念的情意因为没有直说便会被你所忽略了,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的憾事?《古诗十九首》所说的离别相思,秦观《减字木兰花》所写的愁肠断尽,都说出了各自的原因,《古诗十九首》里是因为离别的人“相去日已远”,结果才“衣带日已缓”;秦观是因为“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结果才断尽了回肠。晏殊却没有说。那么,他那一份相思怀念的情意,就果真是指现实的人与人的离别、怀念、相思吗?晏殊唯其不直说出来,才会使你想到整个人生该有多少值得你相思怀念的美好的情事,该有多少美好的人、事、物值得你交托、投注你的感情!这二句给人以无限深远的想象与联想。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判断、比较诗词风格的不同、高下,首先要看一首诗词的情意是否深远,能有多大的兴发感动的力量,给你多少的想象与联想。晏殊的儿子晏小山的《蝶恋花》有句云:“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有人曾对举晏殊的《撼庭秋》之“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句,以为晏殊不如晏小山深刻,词里没有深远的情意,其实是不然的。我们也试比较一下二晏这几句词。
晏小山所写的蜡烛,不过是见到人的离别而“自怜”,没有好的办法相助,白白流泪的一支红烛而已;晏殊所写的蜡烛,则实在已不复仅是一支蜡烛,“心长焰短”四个字,象喻非常之多,可以给人丰富的联想。它可以使人想到,你果真是一支蜡烛,你有一颗多么长的心,可你点燃的火光,也只这样短小的一点点而已。那么,作为一个人,你有多么美好而高远的理想,你有多么美好而深厚的感情,而你的生命年华是那样短暂,你在有限的人生中所能成就的事业又只有这样少的一点点,不是很可悲哀、很值得垂泪吗?所以,晏殊的蜡烛实际就是人,就是整个人生的象喻。那些有理想而力量薄弱、对人生有无常悲慨之情的人,不是可以从晏殊的“心长焰短,向人垂泪”的蜡烛上,找到自己那一份幽远的情思,寄托自己深切的情意,产生共鸣,产生无穷的想象与联想吗?何须要晏小山那支“空替人垂泪”的蜡烛,白白地“替”自己垂泪呢?所以我们要说,晏殊这几句词,实在要比晏小山高一等,有更深一层幽远的情意。而这一首词的“带缓罗衣,香残蕙炷”二句,就也同样引起人更高远一层的联想。
我们再接着看,“天长不禁迢迢路”,这仍是一个长句,为上二句作结,与上片的前三句句式相同,两个对偶的双式紧接一个单句,严密而完整。“不禁”,是不能阻拦。“天长”与“迢迢路”,是上面天长,下边路远,二者结合得很好,天长路远,这是没有什么办法阻拦的。
“不禁”流露出对远去、消逝的美好人生的怅惘,形象地传达出诗人内心失落的哀伤。紧接在前面的“带缓罗衣”的思念,与“香残蕙炷”的消磨之后,就更可看出这种怅惘失落的无可奈何。结尾两句“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以疑问的口吻出之,留下了无尽的情意。杨柳柔条随风摆动,婀娜多姿,在晏殊看来,这多情、缠绵的垂柳,不过是在那里牵惹春风罢了,千条万缕的杨柳柔条,虽然从早到晚不住地摆动,但它哪一根能把那要走的人留住?哪一根能把那消逝的美好的往事挽回?这里象征着对整个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深刻感受,其中寄托有极深远的一片怀思怅惘之情,是要仔细吟味,才能体会得出的。
可能会有人认为,晏殊这里无非是表现了一种伤春的情绪,欣赏起来,于现实并无怎样重大深远的意义。当然,我们这里欣赏晏殊的词,并非是要大家同去伤春落泪,而是在晏殊的伤春情绪中,实在是存在有一种对时光年华的流逝的深切的慨叹和惋惜,而且更在极幽微的情思的叙写中,流露出了深挚高远的一份追寻向往的心意。这种情意,虽然表面看来也许只不过是伤春怀人之情而已,但是隐然却可以使读者的心灵感受到一种提升的作用,这种言外的引人感发联想的作用,正是词这种韵文所最值得注意的一种特质和成就。而五代时南唐的冯正中和北宋初年的大晏、欧阳,则是在这方面表现出最富于高远深厚之含蕴的几位作者。
第三节
我们讲晏殊的词分成了几步,第一是讲他作为一个理性的词人跟李后主作对比,第二是讲他那种纤细的感受和俊美的风格,是他对冯正中俊的一面的继承和相似的地方,第三讲他在写感情方面与冯正中的不同之处,冯正中的感情表现得强烈、执著,而晏殊的感情比较含蓄、细腻。但是在晏殊的词集中有一首例外,那便是他的一首《山亭柳》,表现出了与他别的词不同的风格。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这首词写得激昂感慨,其主观强烈之情意与他平常珠圆玉润之风格不大一样。除去风格的例外值得注意外,它还有一个题目《赠歌者》,这不仅是晏同叔的词中值得注意的地方,而且也是在中国词的发展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从温飞卿讲起直到现在,一般词人的所有作品都没有题目,即便像韦庄的词写得那样具体真切直接,前面也没有题目。所以晏殊的这首《山亭柳》加了个《赠歌者》的题目,这在中国词史发展上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后来很多人的词都有了题目,甚至有了说明写作原因和背景的小序,像南宋姜白石的小序就非常有名。这就说明词已不再仅是没有个性的供歌唱的曲词了,它真的成了文人诗客抒情表意的一种韵文形式了,词已经诗化了。古来诗可以赠答,可词开始时没人用来做赠答之用,晏殊首先用它“赠歌者”,词在初起时,本是“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是交给歌伎酒女演唱的歌词,但现在晏殊写的却不再是交给歌者演唱的歌词,而是赠给歌者的一篇诗歌了,这正是从让歌伎酒女演唱到用于赠答之间的过渡性产物。
那么,这首词中有没有晏殊自己的感情呢?郑骞先生在《词选》中这首词的后面有这样一句按语,说这首词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作,所谓“块垒”者就是内心中愤慨不平的感情,古人常说借酒浇愁,是用自己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而郑先生说晏殊是借他人酒杯来浇他自己心中的块垒,晏殊不直接写心中的愤慨不平,而是用“赠歌者”的题目借题发挥。这首词的激昂慷慨在他的词的风格和规律中是一种变调,作为一位理性的词人,他不应该写出像这首词中这样激动的感情,可晏殊毕竟是理性的词人,就在于他把这种激动的感情加了遮掩,借题发挥,利用这个题目加在了别人的身上。即便是在不得不暴露自己心灵上的伤痕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别人面前,而是将自己推远一步。晏殊的一生仕途顺利,青云直上,深得真、仁二宗的信任,但后来也遭受到两次挫折。仁宗为李宸妃所生,却为章献刘皇后以“偷天换日”的办法据为己有,后来刘皇后用事,无人敢说明此事,李宸妃卒,晏殊作墓志,只说李宸妃生女一人,早卒,无子。后来刘皇后也死了,《宋史·晏殊传》载孙甫、蔡襄曾上言晏殊为李宸妃写墓志不言生仁宗之事,以为晏殊之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