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边的中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河仓城和它的守护人

前后两次造访河仓城以及它的守护人,我都没有机会知道老杨夫妇究竟叫什么名字,总感觉有点遗憾。第二次离开的时候,远眺着渐行渐远的河仓城,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老杨夫妇叫什么名字似乎已经并不太重要了,因为他们的名字已经深深地篆刻在河仓城的残墙上,留存在河仓城的历史之中。将来若有更多的人看到河仓城或说起河仓城的时候,他们是不应该忘记它曾经的守护人老杨夫妇的。我把这段故事写出来,也就是要永久地记住这对不平凡的夫妇。

——自题

河仓城,俗称大方盘城,建于西汉,位于敦煌西北六十公里处的戈壁滩中,西距玉门关(小方盘城)二十公里。

河仓城坐落在东西走向的疏勒河古道旁的凹地上,西面约五十米处,是一个大湖泊,水平如镜,蔚蓝透明,岸边长满芦苇、红柳、甘草,东面是深不可测的沼泽地。河仓城建在高出湖滩3米多的土台地上。因临疏勒河,故称河仓城。南北有高出城堡数丈的大戈壁环抱,使得河仓城极为隐蔽。由此可见,古人选择这块地方修军需仓库,确实费了一番苦心,是经过周密勘察和设计的。

根据英国人斯坦因和我国历史、考古学家阎文儒先后在此处挖掘的汉简及西晋碣石所记载的文字来考证,河仓城自汉代到魏晋一直是长城边防储备粮秣的重要军需仓库。把守玉门关、阳关以及西进东归的官兵将士全部从此库中领取粮食、衣物、草料供给,以保证他们有旺盛的战斗力。可以说,河仓城是古代中国西北长城边防至今存留下来、规模较大、罕见的军需仓库。

——摘自《美丽的敦煌》

一个盛夏的午后,当我沿着甘肃境内汉长城延线一路西行,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河西走廊的尽头、距敦煌西北一百四十多里外的玉门关一带,几近精疲力竭。放下行囊,举目四望,除了滚烫的沙海与戈壁,几乎没有什么现存的生物,自以为无路可走了。其实,玉门关只是汉长城在西部的一个关口而已,再往西,汉长城一直延伸到库木塔格沙漠的罗布泊深处。只是人困马乏,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前行了,于是,我驻足在玉门关以及它的姐妹城——河仓城下。

这两座古城堡都是两千多年前西汉时期的边防建筑。玉门关从我小的时候就是一个脍炙人口、令人向往的地名,而河仓城则闻所未闻。但是,当我站在河仓城的遗迹跟前时,它对我产生的震撼,并不在玉门关之下。这个位于疏勒河南岸、被戈壁滩环绕的洼地上坐落的古城,因疏勒河而得名,是西汉王朝在玉门都尉治所一带设立的军需仓库。它与玉门关相隔不远,但它的面积比玉门关大三倍之多,由于形状都类似方城,后人就称玉门关为小方盘城,而称河仓城为大方盘城。当年的仓库内储存了大量供玉门关守卫将士、来往使节以及丝绸路上的客商所需的生活用品和军需品,成为汉代西北边陲长城沿线上一个重要的物资枢纽。

斗转星移,地老天荒。和玉门关一样,河仓城也无可奈何地残破了,那是两千年的历史风霜使然。当你站在这座雕塑般的孤城下面,注视那些因风蚀的力量而被雕刻成千姿百态的墙体时,一种历史的残缺美感跃然其上,这不啻是一幅出自于苍天之手的优美拼图,图中深藏着我们民族先人的果敢与睿智,还有时代变迁刻画出来的远古陈迹。

夕阳西下,河仓城北面疏勒河故道上的干芦苇群一片金黄,那残存的一抹碧水显得妩媚而多情,在这“春风不度”的戈壁大漠上,这也许是难得一见的瞬间美景。千百年前,这里曾有过烟波浩淼的景象。长城沿线的军需物资都是依托河道用船进行运送,而河仓城就建在疏勒河的岸边。如今,玉门关及河仓城都彻底地衰落了,疏勒河的断流也已是很久远的事情。历史地理学家普遍认为,当年玉门关废弃的根本原因是疏勒河的断流,而断流也引发了罗布泊地区的生态恶化,随着丝绸之路的改道,玉门关及河仓城被彻底废弃,时间大约在隋唐之间。玉门关与河仓城是历史上一种文明的终结,而玉门关旁边的疏勒河古河道则是一种自然现象的终结。

河仓城的西北面,沿疏勒河南岸,汉长城在艰难而又顽强地向西延伸,这是连接玉门关及河仓城的守备之墙。

在河仓城遗址向南几百米处,一个残破的汉代烽燧附近,搭有一个极其简陋的窝棚,引起了我的好奇,这是方圆数十里戈壁上唯一的“现代建筑”。有棚户就意味着会有生气,当我走近窝棚,从棚内果然走出来一对独居老人,约60岁左右,那一刻,我们各自都感到十分的惊讶,惊讶对方的存在。他们是谁?而我又是谁?

尽管是夏天,但由于大漠风寒,男主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夹层外衣,而女主人则穿着一件西北妇女常见的红紫色花上衣,头上缠着藏青色的头巾,两人的西北人特征十分明显。我上前向老人询问,得知男主人姓杨,是敦煌地区的退休职工。五年前,玉门关管理处聘请他来到戈壁深处的河仓城遗址负责管理看护工作,老伴一直陪着他。从那时起,他们就隐居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简易窝棚里,没有水,没有电,与之相伴的,仅是那座寂静肃穆的河仓城。除了简单的食品,他们日常的生活用水就是几百米以外沼泽边的一眼涌泉。

坐在老杨夫妇的窝棚口处,河仓城全景尽收眼底。抛除寂寞与孤独的内在因素,每日坐在“家”门口面对着那充满历史沉积与奇迹的古老城墙,是世上难得寻觅的自然美景。说实话,两位老人的守护,在我看来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然而,由于他们的存在,河仓城不再是没有生命气息的一堆黄土,河仓城的远古历史与现实缩短了空间的距离。以他们的微薄之力,他们既无法抵御风沙,也无法遏止自然无情的侵蚀,更无有力的手段抵制因利益驱使而可能发生的文物损毁事件。相反,我却为他们的生命安全担忧,无论这种威胁来自人为或是自然界。

由于人迹罕至,老杨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十分的亲切。他告诉我,玉门关管理处每半个月会派人送来一些生活必需品,如米、面,其他的就靠两口子就地想办法解决了。生活确实很艰苦,但他们无欲无求,倒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只要河仓城能好,他们自己能好,为政府尽到了责任,就比什么都好。他们的子女都生活在敦煌那边,成家立业了,偶尔也会设法来看看他们,给他们以安慰。

说话间,老杨提起一个小水桶,引领着我走到几百米以外一小片沼泽边的一眼涌泉,他用芦苇穗轻轻拨开浮在水面的孑孓,用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舀出清水,再倒入小水桶里,他告诉我盛满一桶就可以拎回家,烧开以后作为饮用水。老杨的话语很简洁,很沉稳,听不出有丝毫的为难或委屈,他们就依赖这生命的源泉维系着所有的生存之道,维系着他们与河仓城之间密不可分的古今情缘。

我为两位老人不可思议的存在而再一次感到震撼,这是发自内心的震撼。只有短短的数十分钟,在我徘徊于疏勒河南岸与戈壁交汇之际,河仓城边的人与物,强烈冲击着我的感情底线。我很难想象他们的生存条件和状况,也无法理解他们的责任和使命,我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心理承受力才能固守在这个毫无生命体征的戈壁深处,这里除了黄土与砾石,烈风与空气,头顶的星星与太阳,其余空空如也。面对那座古朽、死寂的河仓城,他们以凡人所不易具备的坚毅和朴质的心灵去感应,去呵护。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铿锵的话语和大气的豪言,但那一瞬间,我感到他们人格的不凡与崇高。

因为还要赶在日落前去拍摄玉门关、汉长城、汉烽燧,我与老杨夫妇简单话别后就匆匆离开了。此后,老杨夫妇的音容相貌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抹去。每当我向他人说起我的长城之旅时,对老杨夫妇的描述和感慨总是少不了的话题。

两年后,我再次进入敦煌大漠,前往河仓城遗址。但此时的玉门关与河仓城对我的吸引力已不比从前,因为我相信,即使再过一千年,它们也还会伫立在黄沙戈壁上。我唯一牵挂的是老杨夫妇,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在,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变化。进入玉门关境内,原来的砾石路面已经铺上了柏油,玉门关遗址的周围被铁围栏圈起来了,从玉门关通往河仓城的芦苇丛也经过了清理,辟出一条可行车的通道,这一带俨然变成一个景点了。我的心“咯噔”沉了下来,像被一块石头重压着,凭我的出行体验,大凡被划作为“景点”的地方,原始的人文景观必然会被糟蹋,老杨夫妇和他们的窝棚也许不再存在了。

来到河仓城边,那座古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的寂静,也没有其他的游人到访。在原来窝棚处的原址,建起了一座砖石结构的小院子,四周是高高的土夯院墙。我围着院墙走了一圈,在东墙有个铁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院子,一种再见老杨夫妇的心愿促使我鼓起勇气敲开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里面走出来的正是老杨的老伴!还是那样淡定自若的眼神,还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花布外衣,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的动作,我与她一见面,相互间都认出了对方,都有点喜出望外和惊讶。

原来,一年前当地被划为景点后,由于常有中外游客造访,甚至一些电视剧组也在此拍片,为了雅观,老杨原有的窝棚被管理处拆掉了。由于没有另外的人愿意呆在这荒凉的戈壁深处,管理处仍然继续聘用老杨夫妇做看护员,并为他们盖起了永久式的小院。小院里有住房、伙房,只是还不能通水通电。尽管如此,大婶告诉我,与原来的简陋条件相比,已经是天上人间了。他们自己在院子的旁边挖了地窖,在地窖里第一次养了兔子,种植了一些简单的蔬菜,看得出来,他们的生活质量比以前大大改善了。

真不巧没有见到老杨。“家里什么也没有了,他到市里办伙食去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大婶告诉我。由于与敦煌相距一百多里地,他们通常一个月去一趟市里采购基本的生活用品。

“管理处还用得着我们,要不然也没有别的人愿意呆在这里。今年老杨涨工资了,有六百元钱,我也算上一个,有三百元钱,我们都很感谢政府的。”大婶一边领着我看院子,一边在向我絮叨着,听了她的话,我原来搁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我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千里迢迢来到戈壁,没有见到老杨,我的内心有点失望,很不是滋味,也许这只能怪我的运气不好。男主人不在家,大婶向我说起了他们两人的情缘。原来他们双方均不是原配,两人原先的家都在敦煌,一个是农民,住城南,一个是退休职工,住城北,各自都有三个已成家的孩子。来河仓城之前才刚刚组合在一起。办完婚事后,老杨经人介绍自愿来河仓城当守护员,大婶也就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由农民变成了国家文物管理员,一眨眼在河仓城已过了七年。我很难揣测他们新婚离家的心情,如何离开自己的亲情骨肉,如何在此地度过这两千五百多个昼夜的。是凭着他们的良心、气节、忠勇,或是义薄云天的情义?如果这些都不能做完满的解释,那就借用诗人艾青的一段诗句去阐释吧:“……去问开化的大地,去问解冻的河流,去问南来的燕子,去问轻柔的杨柳……”

它们应该可以给我们答案。

前后两次造访河仓城以及它的守护人,我都没有机会知道老杨夫妇究竟叫什么名字。总感觉有点遗憾,有点依依不舍。第二次离开的时候,远眺着渐行渐远的河仓城,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老杨夫妇叫什么名字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普通、太平凡,微小得不会有人注意他们。然而,我相信他们的名字已经深深地篆刻在河仓城的残墙上,留存在河仓城的历史之中。将来若有更多的人们看到河仓城或写起河仓城的时候,他们是不应该忘记它曾经的守护人老杨夫妇的。我把这段故事写出来,也就是要永久地记住这对不平凡的夫妇。

离开河仓城,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老杨夫妇祝福。